那时,刘初桃的身体就已经孱弱不堪了,想要活得长久,需得时时静心调养。 可若是随父南下,她拖着这样的病体数日奔波,去的是从未去过的湿热的南边,还要劳心费心地在陌生的地方重新建府,父亲又是个完全扛不住的事的无能之辈…… 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刘初桃心思细腻,这些事绝不会想不通。 可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父亲无能,知道他如果独自被贬去南地,县伯府在他的手里,很快就会落到任人宰割的田地。 割舍不掉父女亲情、也不想让县伯府就此毁了的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最终还是决定亲自随府南去,靠自己还剩下的半口气撑起县伯府,让县伯府能在南边站稳脚跟。 见她主意已定,阿柿便不再管了,让酡颜拿出了那个盛着璎珞项圈的盒子给她做饯别礼,随后没有再对她多说一句话。 那个时候,离去前的刘初桃含着泪向她郑重无比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便是阿柿在刘初桃乳娘门外对着陆云门所行的那个了。 她没有说谎。 那的确,就是刘初桃对她行的礼。 彼时,她们都知道,刘初桃一旦南去,两人此生只怕就再也不能相见了。 这一拜,便是诀别。 很快,刘初桃随父离开了东都。 不久后,阿柿就听到了风声。果不其然地,卷进过逆谋风波的刘曙刚到南方不久,当地的小官小吏便开始顺意“圣心”,时常在小事上对县伯府刁难,以致掌家的刘初桃过得十分艰辛。 阿柿听过后,什么都没说。 既然是刘初桃自己选的,合该她自己承担。 可过了些时日,她还是在她自小养大的一只母山猫有孕后,将它长途跋涉、于刘初桃的生辰那日送了过去。 这举动自然极其有用,县伯府的日子一下子就好过了许多。 但刘初桃的身子仍是彻底垮了,气若游丝地熬过了一个冬春,最终还是死在了圣佑八年的四月。 临死的前一晚,她写下了她自两人分别后、写给阿柿的第一封信。 也是她这一生的最后一封。 在信里,她温婉柔静地向她说着她来南方后的见到的美丽景色和好吃食物,说小山猫的活泼与淘气,说乳娘的眼睛好了许多,说她将阿柿临别时送给她的璎珞项圈埋在了离乳娘家那颗高松蓬十步远的树下土里。 “这十步远,是按我自己的步伐得来的。若是您,应当刚好是十三步。但要是分别后的日子里您又长了个子,那十三步便不准了。到底是十一步还是十二步呢,我也猜不定……” 一句一句,不急不躁,轻轻柔柔,家常话似,仿佛她们还在儿时的夜晚,边摇冰纳凉,边面对面听着蝉鸣说着话。 看完那封信时,阿柿的神色没怎么动,只是淡淡地吩咐手下人去县伯府吊唁时多上几炷香。 也正是那日,她的手下看到了尤金娘主仆偷走小山猫的全程,让她有了出现在李忠面前的理由。 “嗷哼!” 终于得到了阿柿的垂怜,小山猫马上一个轱辘钻向她的怀里,呜呜嗷嗷地又开始想要她更多的宠爱。 但它却不敢像以往那般用力,小心翼翼地蹭着,如同试探。 这小山猫没有信中所说的那般顽皮,信里提到的蜜糖腌的螃蟹,她专门去尝了、味道不过寻常,刘初桃乳娘家门前的松蓬树香不好闻,就连那个所谓“吹捏得特别神气的饴糖小老虎”,也不见有什么新奇,在金川县县衙被人轻轻一碰,就飞出去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而且,她从松蓬树下迈到埋璎珞处,分明只用了十步。 刘初桃。 就算是死了,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 只会给人添闷。 她要赶快再找点新的、有趣的事做。
第57章 57 又是入夜,旅途中的船总算游驶过大半,酡颜手执腰圆形的小团扇,侍奉着正在翻看这段时日东都发生事宜的夭夭贵人。 阿柿身边的灯火永远是最通明的。 枸杞油灯奢靡地烧着,油灯夹层中的冷水清澈得不见一丝烟浊。 可随着被她丢开的黄麻纸逐渐堆积如山,看着一个又一个装满了信的盒子空掉,小娘子眼神里的无趣愈发浓烈。 几个真珠宝钿方形金盒被掀翻在地,一颗从盒子上磕掉了的、从大食国海岛千里迢迢运来的昂贵真珠在地上滚晃了许久,楚腰蛴领的小娘子才终于看到了有意思的事般,总算露出了笑。 她吩咐酡颜:“去将前日郑才人受伤的更细消息拿来。” 说完,她要过了酡颜手中的团扇,朝着一旁正玩着珍珠的小山猫扬了扬。 小山猫被她冷落了许久,一见她愿意理睬自己,马上就丢开了爪子下的真珠,奶声奶气地“嗷呜”了一嗓子,急冲着就踩上了小娘子铺地散开着的云鹤金银泥裙。 有了好玩的事情,阿柿也不在意被它爪尖刮花了千金衣裙。 她随意地倚榻侧卧,左手支着雪白的面颊,右手拿着小扇高高举起,薄罗衫子轻如雾的袖子顺着她的右臂滑下,露出她细腻柔滑的肌肤。 扇子轻摇,扇面泥金泥银勾画的缠枝葡萄晃动起来更有意趣,很快就逗得小山猫在她的身边立了起来,伸着爪子勾向扇面,两条腿蹬着转来转去。 可没多久,酡颜便带着阿柿要的东西回来了。 阿柿用小山猫打发完了闲时,自然就要将它赶走。 但小山猫正得着宠,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突然就不被喜欢了。它根本不肯走,两爪死死地抱住扇面,不愿撒手! 这时,它那一直安静卧在屋角、油皮光亮的大山猫母亲抬起了头颅。 只见它矫健迈步、轻跃到了小山猫身后,不顾它小小的四肢有多能扑腾,叼住它的后颈就把它拖到了角落,对着它的脑袋呼呼连拍几下,不准它胡闹! 这倒让阿柿想起来,自这只大山猫被一起从县伯府带上船后,她还没有同它亲近过呢。 它这样懂事又听话,自然该得到她的奖赏。 不久后,新一盏枸杞油灯被点亮。 阿柿边看着酡颜新捧来的信卷,边抚摸着大山猫光滑的皮毛。 这只生啖血肉、曾同她一起纵横猎场的猛兽,此时正温驯地匍匐于她的沉香履旁,任她轻抚搔弄,没有多往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山猫望过一眼。 这一待,便是许久许久。 纤柔的少女靠在庞大的山猫身上,睡得极为香沉,竟直到第二日傍晚才转醒。 一醒来,她就发现,缠了她许多日的假死药的药劲儿终于消失了。 她顿时就笑了,桃花人面,千娇万态。 拿起手边放着的、记录着郑婉殿前失仪的黄麻纸,小娘子兴致极佳地又看了起来。 才人郑婉。 虽说位份只是先皇的才人,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当今圣上做吴皇后时、将郑婉弄到身边侍奉的一个手段罢了。 如今,郑婉可是圣上极重用的心腹,时常侍于圣上身旁,内掌诏命,百司奏表多要经过她手。 可就是这样一位聪达敏识、才华无比的女子,前几日却在朝臣议事的大殿上惹恼了圣上、被她用那柄浮雕龙纹的象牙裁刀砸伤了头,这会儿正以母亲病重为由,在东都外的道观中“为母祈福”。 发生了这样难得的事儿,阿柿自然得去凑凑热闹。 这样想着,她坐到铜镜前,唤了声“酡颜”。 刚从外面走到屋门前的酡颜便立刻轻而急地跪到了她的身边。 方才,船靠了岸,酡颜收到消息,从岸边接过了一个礼匣,取出了夹层中装着的那支小巧的翠管。 摸过雕琢在翠玉上的凹凸后,她拧开翠管,倒出了里面写满了蝇头小字的藤纸。 阿柿看了眼酡颜手中的东西:“你兄长的信?” “正是奴婢的兄长。” 酡颜将密信同那支翠管一并呈上。 “他说您此前安排他所做的收尾的事,他一直循序做着,可有一事出了差错。他想去牢中对杨褐灭口,却晚了一步,杨褐已经被陆云门带走了。” 查到杨褐…… 就算以为我死了,还是要彻查我的来历呀。 阿柿忽然又对已经被她抛到脑后的小郎君有了新的兴趣。 “无妨。就让他查去。我想看看他能查到什么地步。” 小娘子并没有向酡颜伸手,而是把打开了面前的一个小小的钿银盒,从里面挑出了几片做成圆圆鹊鸟的茶花油子:“被李群青遣去调查‘阿柿’身世的人还在路上吗?” 酡颜应答:“是。照您之前的吩咐,在那报信之人的路上设了几处阻碍,令他迟迟不能行进。” 阿柿朝着挑好的茶花油子呵了呵气,对镜贴上了自己的面颊。 她的容貌日渐盛艳,去见郑婉,面上要加些孩子气才好。 贴好后,小娘子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涌着天真劲儿的圆黑眼睛同面颊上圆滚滚的鹊鸟相呼应和,显得人剔透玲珑,灵巧可爱。 她满意地盖上钿银盒子,瞥向酡颜:“不必再堵着送信的人了,就让他将信儿带回去。” 说罢,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笑靥艳如团簇繁花:“酡颜,你说,你兄长这些天一直在李群青和陆七的近处,会不会令他们起疑、被猜出是我们的人?” 酡颜垂首不敢答。 阿柿也不在意:“告诉他,若是他身份被发现是假,随即自裁就是,不要给我添麻烦。” 这样恶毒的话语,被这位如花似朵的贵人小娘子说得轻描淡写。 酡颜知道理当如此,但仍难免喉中生苦,正要称是,小娘子却又出了声。 “但……” 阿柿转了转眼睛。 “要是他能顺利瞒住李群青和陆七、直到回来,我就免去他的失察之罪,不用他对汪苍水未死一事负责。” 恩威并施,恩威并重。已为兄长失察之罪担忧数日的酡颜此时只觉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当即重重拜下,几乎感激涕零! 可不等她开口谢恩,阿柿就将匣子中的缠臂金赏给了她:“你之后要同我去道观见郑才人,这般素寡打扮,实在失礼。” 接着,小娘子又笑着将她拉近到面前:“圣上那刀掷得不轻,郑才人受伤的额角怕是会留疤,快让我在你的额上试画些能遮疤的花图,到时候画给郑才人看!” —— 接下去几日,顺风顺水,船只畅行,一路驶近东都。 上岸后,阿柿悄无声息地到她建于城外的别院里换了马车,接着便带酡颜去了道观。 郑婉地位显贵,就算是在“为母祈福”,在观中也自有别致独院。 但这藕花池边的独院是不待客的,门扉紧闭,叩也叩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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