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认出了银钩。 那日李府夜宴,他们饮酒藏钩,阿柿从他那里拿走的,就是这一枚。 他向她要过一回,她左顾右他地转了转她明亮的圆眼睛,紧接就拿着小扇开始扑蝴蝶。 薄纱织就的粉白圆扇挥在日光下,仿佛飘闪出一片流动的璀璨磷粉,小娘子扑了空的气愤哼叫和不时猛跑时大响的铃铛声在小院子里荡来荡去,吵得水缸里都有了纹。 那时,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再也没有提银钩。 长毋相忘。 长毋相忘。 少年看着银钩内刻的四个字,久久未发一言。 随后,他恭敬地向窦大娘行了礼,策马而去。姿仪仍是清雅美好,无可挑剔,可那双漂亮到能令人失神的眼眸中却不见一点光亮,仿佛蓄着一团死气。 —— 沉默着,陆云门回到了恩师的府中,将那封南鹘文的信点水不漏地译好。 随后,他又将那信看了几遍,才交托了出去。 接着,他马不停蹄,驰骤返向殓房。 可在离殓房极远的地方,他便看到了那方向的空中冲天的烟气与火光! 少年勒紧手中缰绳,纵马转向一条无人小路,疾驰奔往,人们呼着“救火”的叫喊声由远及近、灌进他的耳中! 但即便已经骑得这样快,待他赶到时,看到的却仍是火灭后烧得半塌的殓房。 “陆小郎君!” 一声掐住嗓子般喊出的尖锐怪调响了起来。 少年木然地循声望去,殓房外几米远,灰头土脸的贾明瘫坐在那里,身上的袍子被火星子燎得千疮百孔,几处发梢也被烫得卷起,狼狈至极。 他拖抱着阿柿的尸体,气喘得简直没了半条命:“快……快来……” 说着,他像是两眼发花,彻底瘫软了身体。 少年顿时松开了马绳,奔去接过了阿柿。 “我……我想着,走之前,再……再来拜祭一回……” 半晌,贾明才勉强将气喘匀。 “刚来、就看见、大火……真是、要了命……” 少年专注又小心地全神看着尸体。 被贾明粗蛮地拖扯着逃离,尸身被碰撞了许多次,到处都伤,脏得也很厉害。 少年抬起手,想要把她脸上的灰擦掉,却在触碰到她肌肤时猛地一顿。 她的尸体已经在僵硬了。 少年的喉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垂下他被泪意刺红了的眼睑,重新为她擦拭起了面颊。 这场火的源头很快就被查明了。 附近农户的小童顽皮又大胆,不慎点燃了殓房后的干草堆,火势顺风扬起。 大梁南边的屋子多用竹木,因此这卷起的火舌迅速燎燃了周围成片的屋子,转瞬就要将周遭的人家吞没。 这时最危急要救的当然是住活人的农户宅子,没人能顾得上这座殓房,只有喊破了嗓子也没能求到人的贾明自己冒着风险冲了进去,拚死将殓房里的尸体的抢了出来! 房子自然也毁了许多。好在火起时农户们都在外务农,伤的只是些屋子,没有伤到人,李群青离开宝泉前定能将此事安排好、给予他们足够的照料。 听着这些声音,陆云门继续将打湿的帕子拧得半干,一点点擦拭着她的手。 手上的脏灰被轻柔地拭去,手背上块块鲜红刺目的尸斑清楚地浮现了出来。 她啊,是真的死去了。 —— 漫长的白日终于过去,夜还是照常地来了。 月儿近乎是圆的,银光洒满了江。 江上,一艘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船里,一名细腰盈盈却面容寡淡的女子轻摇抬手,点燃了一盏鎏金莲瓣玉鸟纹的银烛台,右耳下那颗红豆一般的朱砂痣在光下越发鲜艳。
第56章 56 突然,船厢微晃,金鸭香炉上原本悠悠袅袅的烟气忽地摇曳,缠上了旁边花卷草纹玉壶春瓶里那株含苞的昙花。 女子连忙看向一旁,随后松了口气—— 百宝嵌花鸟榻上,那名小娘子正娴静地卧着,未被惊扰。 看着她的睡容,耳下红痣的女子举止更轻柔了。 她摘下头顶回鹘髻上那根可能会发出声响的珠翠步摇,轻悄地踩着脚上的昂头重台履子,倒掉了案上那折枝花虫刻花金碗里稍有些凉的水,重新换上了碗温热却不烫口的,待人随时醒来都能喝上。 在她又换了数次水后,榻上的小娘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酡颜。” 随着小娘子的轻语,被唤做酡颜的红痣女子软身拜到她的跟前,稳稳将茶碗奉上。 假死药的药劲儿一向狠烈,此时,阿柿的头还晕沉着,整个人慵慵懒懒。 她垂着眼睛,徐徐起身,漫不经心地接过茶碗,像极了一只花林间饮醉了蜜酒、斜斜靠枝落停的金蝶,手指尖儿都透着金贵的风雅。 呷了几口水,润了润喉,阿柿将金碗随意递到侯在身边的酡颜手上,目光触及了自己的指尖。 这会儿,她身上本该沾满的尘土烟灰都被洗去了,但裹在她身上的这层虽然算是白皙、但仍见粗粝纹路的“皮”却还是牢牢的,不见半分脱落。 已经有些看腻了呢。 看到她端详手指时的神情,侍奉她许久的酡颜自然就妙心地明白了她想要的。 女子转身悄声去了外间,片刻后端了个浮雕凤鸟纹的银盆架于榻边,又抱来了个又沉又大的金银奁具方匣。 接着,洗身的浴斛也被搬了进来。 她看着腰身纤细柔软,是一副再弱柳扶风不过的模样,却仅靠着单薄的双臂,就又快又稳地不断提着沉重发烫的木桶,将浴斛灌了个半满。 落地脚步轻盈,也未曾溅出过一滴水。 明眼人此时便能看出,这竟是个练家子。 不久,浴斛和银盆里的水便都灌好了。 酡颜又捧来了一面宝相花纹镜,跽坐在浴斛外的一旁,双臂高高举起宝镜,头却死死低垂,只敢瞧着地上花毯的彩绣游鱼,不敢将脖颈抬起一分一毫。 而坐在榻边的阿柿只是淡淡地看了酡颜一眼。 接着,玉软花柔的小娘子便抬手摆弄起了方匣里的瓶罐粉盒,将它们定序定量地放进银盆的水中。 几声金银瓷器的碰撞响过后,她将舀完撒下了朱红粉末的银匙搁到一旁,把手指伸进了几近澄清的水里。 不过搅动了几下,浸在水中的指间皮肤上便“啵啵”地出现了轻微的气泡。 紧接着,那层皮忽地如蜡般开始融化,露出了里面白如霜雪的青葱指尖。 于是,阿柿便将那些瓶罐中的药汁如法炮制地倒入了浴斛水中。 随后,她褪尽了身上的裙衫,也进了浴斛。 随着细小气泡的浮动,手臂上留下的鞭伤,手肘上那道很小的小月牙疤,膝盖和腿窝上的小痣,手心里那条横贯了左右的掌纹…… 所有跟那个有着北蛮血统的阿柿相关的痕迹都在渐渐消失。 阿柿打湿帕子,对着酡颜托起的宝镜,一点点擦拭起了自己的脸。 南疆的秘术。 明明连骨相都可以调变,可里面的血色、青筋,还有跳动着的蓝色的血管,却全都能够晕透出来。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每次看到这件事的发生,阿柿都仍觉得这世上的奇妙之事真是智慧无穷,这样的手段实在太有趣了。 看着镜子里许久不见的自己的脸,金昭玉粹的小娘子终于露出了她苏醒后的第一个笑颜。 “酡颜。” “婢子在。” “抬起脸。” 侍婢抬起了头,看向了阿柿。 她侍奉的这位贵人,自小雪肤花貌,冰肌玉骨。素面时似芙蓉出水,娟好静秀,盛妆时便是夜中的一颗明月珠,举手投足,仪态万方,真真是琼枝玉叶,王公贵戚。 可此时,她恍若无人地露出本性,愉悦地嘴角勾起,整个人的气质便陡然生动地艳了起来,连那对纯善天真的圆眼睛也染上了千娇百媚的波光。 这样笑着的她,有时如一只桃腮杏脸、勾人摄魄的小狐狸,有时如一头得了逗趣猎物、饶有兴致折磨着它的小花豹,毫不遮掩地散发着种难以形容的疯劲儿和邪气,愈发让人想到湿地林间里含着剧毒的艳丽蘑菇,舒展着她的菌盖,轻蔑又愉快地看着一个个翻倒在她身侧的猎物。 但看着这样的主人,酡颜却安下了心。 只要她还愿意笑,还愿意对这世间的事物感觉到愉悦,那便一切安泰。 女子卸下了自从在殓房见到阿柿后便一直堵在心口的那块大石,恢复了往常相处时的样子,恭顺中带着亲近地望着阿柿,主动问道:“您可是要我去做什么?” 阿柿笑着伸出湿漉漉的手指,用浸着药的指尖在酡颜耳下的红痣上浅浅地划了一下,那痣的鲜红便瞬间黯淡了下来。 “要把你的易容去掉呀。“ 阿柿笑着,嘴边漾出了两个天生的小酒凹。 “离开了金川,总不能还让你继续再做小柳枝。” —— 船沿江又向北行了两日。 途径的地儿总像是憋着一场雨,愈发得闷热。这让小娘子的愉悦劲儿很快过去,神情又变得倦怠淡漠。 午后,酡颜拿出个趴伏状黑白条纹猫的空心瓷枕,将过了冰的清清冷水从一侧的猫耳朵里灌进去,让小娘子倚靠,接着又端来了一碗浓浓的热汤药,放到了小娘子的榻边。 因着假死药对身体的伤害不小,阿柿又通医理,知道自己还会虚弱些时日,所以这两日一直不断地在喝药。 过了会儿,药凉了凉,她刚喝了半碗,今早同母亲一同登上了船的小山猫就跳到了她的身旁,一个劲儿地用脑袋在她身上蹭来蹭去,想要她摸一摸。 这正是县伯府里的那只 ,是她的手下拿着她的花押印鉴,刚从刘曙府里带回来的。 一段日子不见,它又长大了些,不过还是一样地喜欢她。 但阿柿对它的举动并不理睬。 她慢慢将药喝完,看了眼放在手边的那个璎珞项圈,才在小山猫难过到呜咽着快要趴下时,轻轻碰了碰它的头顶。 刘初桃的母亲出身,年少时颇有些才华,得赤璋长公主青眼、曾为长公主做过些事情。 后来,她嫁了刘曙,也带年幼的女儿拜见过几回长公主。长公主见过那孩子做事得体细致,性情温顺,倒是肖母,便挑了来给阿柿做伴读。 两人自幼相识,算是作伴长大。 她知道阿柿的虚假、偏执、自私、恶毒,知道她满口的谎言和满腹的算计,知道她的一切本性。 阿柿在她面前,不需要一点伪装。 去年县伯刘曙卷入逆谋案、即将举家谪去偏远西南时,她曾亲自去见过刘初桃,直言她无心插手县伯刘曙的事情,但她可以保刘初桃留在东都,不受一丁点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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