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依稀记忆中的稚嫩少年,此刻镜中的面容少了太多生气,浓眉间一道褶,印着愁迹。一对眼向上勾起,绘成一弧跋扈的妖异模样。凝霜化面,晕墨成眸,唇薄似抿,眉弓如削,一点青黛更添颜色,唯那道陈年的疤痕不和谐地攀在他右脸上,令人看来惶惶,方才惊觉是凡人面孔。 他摘下手套,指尖触到伤痕,摩挲二三下。 这道伤痕是他的母亲亲手留下的。甚至可以说,这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产。 沈叙的母亲是先帝的顺嫔。 顺嫔是奴婢出身,因为针线活做得好被指到太后宫里,但年纪小,资历浅,只在外间里做些粗使的活,有缝缝补补、针头刺绣的活再交给她。虽然对宫女们来说,能拨到太后宫里伺候多少是件好事,因为太后年老少事,使唤惯的都是自己的那些老妈妈们,算是宫里最清闲最不受气的去处了。看着其他宫里的宫女被主子吆来喝去,看人眼色,彼时她也曾感慨命运的眷顾,自己只需要跟着诸位姐姐们应卯,洒扫庭院就行,太后年近古稀,时不时有个三病两痛的,连裁制新衣都没多大兴趣,更没什么针线活要做,一年到头左不过是补绣几件朽了的旧衣,轻松得很。 可惜命运眷顾的有些太多了,纸一样单薄的命数,撑不起太多恩惠,过犹不及。 平心而论,顺嫔其人枯燥极了,她生长于内庭,只知头上的是主子,手里的是活计。她不识字,也不大说话,即使全部的灵巧都存在于手头的针线上,也只不过是经验的积累赋予她技巧,绝非来源于任何心中的趣味。但她着实生得美艳,尤其是十四岁后,拔节茁壮的青春剥去了孩子气,巴掌大的脸衬得一双狐狸眼格外摄人心魄,玲珑鼻子,樱桃小口,眼睑下一滴小痣,再加上她生性胆小,眼神忽闪,更显得楚楚可怜,整个人仿佛一枝重瓣的芙蕖,精致可怜,随风而动,纤梗难支。 这份美艳带给她的首先是莫名的闲言碎语,好在她谈不上敏感,不甚在意。然后就是隆重天恩,把她磋磨成点点香泥,沉沉塘中,化为泥影。 皇上给太后请过安后偶然看到了在庭中洒扫的她,只抬眼低眉之间,就注定了郁郁的余生。当晚,她就被送进了皇上的寝殿。太后一向对自己儿子年逾四十却不知收敛的做派颇有微词,然而这些抱怨当着天子之面只能变为无力的规劝,对那些俯首叩拜的女孩子们,才能理直气壮地化成愤怒的苛责。 皇上亲自开口向自己母后要的她,语气轻松,仿佛不过讨要一样母亲桌前柜上的物件。太后自然允准,只是打发她沐浴更衣,等着服侍。 走入内间拜别时,她听到太后与身边的老妈妈刻薄的言语。 “想不到竟是我们宫里出了个狐媚子。” “你们也太不小心了些,这样不端整不知耻的就该指到后院里做事,怎么放到外面伺候,勾了皇上去。” “太后教训的是。” 她走进去跪下,老妈妈转眼就收了恭敬神色,撇着嘴看她。 “你有今朝是主子抬举,往后可别不知好歹以为翻身了,认清谁是你的正经主子,想清楚该听谁吩咐。” 她惊恐难抑,完全不解话中之意,抖得缩成一团,只知道连连磕头。 太后吁口气,只扔给她两个字: “去吧。” 身后传来隐约的后续对话,她听得不太真切,但记得太后的平淡语调: “这样的指望不上,也不用操心,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也许是知子莫如母,老皇帝得到了她年轻的身体,把玩过她别致的脸,在她惊弓之鸟一般的神态举止里满足地大笑,然后就把她抛在了脑后。 如果只是这样,她尚且能像这宫里其他只有过一夜荣华的女人一样,沉默地活着。可是偏偏也是那样迅速的一夜,在她身体里留下了小小的种子。 她提心吊胆地经历着所有的不适,尽管连同她本人也从未真的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临。她甚至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祈愿,如果是个女儿就好了,皇子要争,要抢,会找人嫉妒,遭人暗害。公主只要成年,或者下嫁,或者和亲,都不再与她相关。 事与愿违,是个男孩,除了更加浓烈的眉,面貌几乎与她一模一样。 十六岁的她还没来得及学会做女人,就要学着做母亲,何况是在深宫里做一个皇子的母亲。 凭着这个孩子,她得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封号,做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嫔位,生出了更多烦忧,毕竟老皇上有四妃九嫔,除了她,都是家世显赫的女人,她们不屑她,也不屑她的孩子。皇上与太后亦不怎么在意宫里有这么个人,不过看在皇子的面子上,总不至于让她缺这少那,然纵使她再不聪慧也想得清楚,自己无依无靠,唯一的指望都只在这个孩子身上,她只能苛刻地让这个孩子按照皇子的要求成长,不哭不闹,读书上学。她看不懂书上的字,却执着地要求他一遍遍诵读,她亦不明白所谓骑射打猎,琴棋书画,甚至天文地理之类有什么意义,却用最严厉的态度催促他五更晨起,勤加练习。在沈叙的记忆里,母亲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竟然是,没有犯什么错吧? 沈叙排行第九,依祖制皇族为天,没有凡人姓名,皇子受封或者公主出嫁后,以封号为名,在宫中只以行序称呼,因此那时他被称为九皇子。 九皇子和他的母亲一样沉默寡言,越长大也越发的面容酷似。他的兄弟们总笑他像个女孩家,戏称他九公主,甚至有两个顽劣的兄长,逼他穿上从姐妹那里借来的衣物首饰,大肆耻笑,他总是扭过头去,不理不睬,也不告诉母亲,以免她不安。皇帝从前并不在意,但总被其他妃嫔调笑说九皇子长得不像个皇子,倒像是个宫里伶人养的小戏子,一来二去也烦了。 “这孩子长得不像朕,”老皇上拿过顺嫔跪地奉上的茶杯,“也不大像个皇子,倒像个小姑娘。朕最近总听她们玩笑,说得不太好听,又听说老二老五他们总爱拿他取笑,往后你让老九少装扮些,少往人多的地方去,少惹这些是非。” 她匍匐着回答臣妾知错。 当晚,她关上宫门,逼问儿子了和他身边的保姆妈妈。沈叙跪着沉默,下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本是好意想替小皇子诉说委屈,却不想每句话都是落在顺嫔这只不堪重负的骆驼身上的稻草,令她胆战心惊。 她屏退了所有下人,泣不成声地责骂儿子。 “你要我怎么办?你父皇都已经知道了,让你以后少惹些事。” “儿臣不敢。”小小的孩子低眉垂眼,确实是一副美人样子,见者生怜。 泪眼朦胧间,女人戚戚然,她看不到困局的解法,亦不明白这莫名的罪孽*源或许不在孩子,甚至不在自己。 她拔下头上的铜饰,掂起亲儿的下巴,狠狠地留下了长长一道血痕,仿佛眼前的不是骨肉,而是多年前的自己。 她没有合适的词汇形容眼前的一切,但她明白命格承不住的恩馈,不如一句可惜了来的安全。 第二日,顺嫔宫里门户紧闭,说小皇子出痘了。 一个月后,病愈的九皇子去给父皇请安,说宫里闹猫,不慎抓伤了脸。 从那以后,沈叙没有再看过镜子,也并不在意自己的相貌如何改变,好在,再没有旁人去关注这一点或者拿他玩笑了,至多有善心的看了叹息一下罢了。再之后,他身上值得叹息的就不只是这道疤了。 沈叙的指尖从脸上的伤痕转移到唇边,一阵悸动又从心头爬了上来。 他一直觉得脸上的这道疤刻下的是母亲的胆小,如今他却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起了自己。 我何尝不是一个软弱的懦夫。他想,连一个不明不白的吻都不敢确认,怕它是镜花水月,更怕它不是。 他把镜子扣回了矮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沈卿卿还在大堂等他讲学呢。 ---- (*´I`*)我不管!我字数多?我算是在加更!!
第52章 大堂里有些暗。 日头渐长,沈卿卿总是在黄昏时先点一盏小灯,等到完全暗了再点摆灯。可是一忙一乱总是忘记,于是比冬日里的晚上暗去不少。 她埋头在书里,旧书的字太小,所以得一行一行手指着念过去。 沈叙没忍心打扰她,自己去添灯。摆灯不高,对他来说却需要仰头伸手。蜡油滴下来,沾在刚换的衣服袖口。 他免不得轻叹了一口气。 沈卿卿听到了,抬头朝他看过来,他赶紧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正准备爬上椅子,他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沈卿卿的手也停了下来,只有脸上作出默读的样子。 椅子上躺着一个小枕,厚绢的黑色面料,填实了棉花,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围线匝边的手法说不上多精巧,倒也工整细致,似乎是为了照顾使用者的触感,两面没有绣样,只一角偏安了一朵蓝色五角小花。 沈叙把它拿了下来,捻一下那朵桔梗,转头看向了沈卿卿。 她佯装看着书,嘴角是紧绷的,眸中盛着的慌张一眼见底。 “这是什么?”话一出口,沈叙也察觉到了自己语气中来势汹汹的情绪,赶紧刹住,把话含在嘴里温了温,柔和一点接上,“你做的吗?” “嗯,”她很努力地作出满不在乎的语气,但拙劣到每个字都微微颤抖,“之前谷主说你总是歪着容易腰疼,我就给你做了一个软垫。” 暖意挑起嘴角,酸楚埋没眼眶,矛盾地把他的心神扯成两半,一半喜不自胜,一半悲不能遏。 何其有幸,我能拥有你这样赤诚的心意。 何其不幸,我注定曾经拥有你这样懵懂的情感。 他长叹一声,像呼出了半生的纠缠。 翻身上了椅子,他把小枕搁在案上,只用双肘撑住椅子扶手,挺拔修长。 再开口时,语气从容。 “沈卿卿,”他唤了她的名字,从未有过的语重心长,“今日以前,你只可对我这样,从今日以后,你可以对任何人这样,除我之外。” 沈卿卿抬起头歪向一边,不解地看着他。 “只能是我,因为我在乎你未来的每时每刻,我在乎,所以我会全当没有发生,替你忘得一干二净,衷心地祝福你的余生。你不用为你所做的任何事感到后悔,它们会和我一起困在这里。”沈叙说。 和我一起困在这里,他在心里重复着,陪我到残生尽头。 他接着道:“以后,可以是任何人。沈卿卿,江湖阔达,人生浩荡,你还没有去走过看过,这世间有山川河海,有信念真理,有知己情缘,你的心意可能错付行人,也可能终于归宿,但你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时间,不要把这样好的情愫浪费在我身上。” 她的脸色由心事被戳穿的潮红转为煞白,眼里明晃晃的,就要滴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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