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间,他脸上也多了愧色,手指相拢,向我做了一揖。 我赶紧扶住他,连说受不起。 恰在此时,一声尖叫贯穿我的双耳。 顾不得其他,我放开他就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只见一个几岁大的小女孩正趴在母亲的臂弯里,呼哧呼哧喘着气。 “怎么了这是?”我跪坐在一旁,接过小女孩的身子,她气息急促,牙关紧闭。 “这……”她的父亲支支吾吾,被我瞪了一眼,才逼出一句话,“不知道啊……喝了药就这样了……” 四下哗然,周围的人交头接耳,已经喝了的面色皆变,还没喝的益发踌躇,余光里,已有一人想把药汤泼在地上。 我一边回想着方子有什么问题,一边摸着脉。可是越摸心里越没数,这紊乱的脉象确实像是药物所致,一时间我竟慌了神,加上四面的吵闹喧嚣,头像炸开一般地剧痛。 翻看眼皮时,我的手都有些抖了。 不能确定是什么样的药物之失,就不能判断症状之源头,更不能对症处理,恰如盲人行路,惴惴不安。 我只能先将她换至平躺,垫着自己的手臂,好歹呼吸顺畅一些。 人声突然停了。 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我一回头,就看到且瑜向我走过来,他背上背着的,是沈叙。 半是无力,半是心痛,我叹了口气。 他回避着我的目光下地,重复摸了女孩的脉,对他的父亲问道: “服药前后,可吃过什么别的东西?” “喝了粥……”他小声答道。 “还有呢?”沈叙碰了碰她的额头。 “没了……” 沈叙抬头撇了他一眼,转而向女孩的母亲提问: “除了粥,还吃了什么?” 女人紧张地看着她的丈夫。 沈叙不再管他们,手在自己的包里转了一圈,把油纸包的药粉抖进女孩的嘴里,然后掩住她的口鼻,直到她全部咽下。 味道飘来,我恍然大悟,是催吐用的粉末。 不出所料,女孩咳了两声,哇得一口吐出了药汤,然后逐渐恢复了正常,往母亲怀里哭去了。 “她之前吃的药里,有一味与我开的方药性相克,”沈叙的眼神只看着孩子,没有为她的父母浪费一星半点,“本可以有其他方法,不过想来你们也讲不清楚,索性先吐出来再说。缓上一天吧,明日重新服药,虫疫可消。不过先前缓解症状用的汤剂也不能喝了,今夜恐怕难挨。” 她的母亲终于闭了眼,别过头说: “是孩子的父亲求了镇上的郎中,先开了药来喝了……” 沈叙的脸上一点意外都没有,他双手用力,极慢地向桌后的椅子挪过去。 围观的人又一次给他让开了路,只是这次,惊嫌的目光似乎少了很多。 我疾步而去,赶着助他爬上椅子。 “虫疫平息以前,”他看向药铺门外的街道,目光却又好像穿透了那些暗牖空梁,投向朗朗长天,“我就在这里。” 金声玉振,平心静气。 ---- 敬楼上月,爱衿上霜。 楼上月是怜万物万生万灵之请光。 衿上霜才是沈卿卿一个人的宝藏。
第92章 拥衾掩红豆 全依着沈叙的性子的话,一定是要等到疫病完全治毕才会回揽月阁的,但是一晃十多天过去,算算日子,月信就在前头等着我。自然不能在方婶这里发起毒来吓人,他也决计不放心我自己回去待着,所以尽管还有几位或年老或体弱恢复慢的病人留下养着,他还是选择捎信去谷里叫来了另一位大夫接替他守着。 被他叫来的大夫叫银瑶,尖脸浓眉,狐狸样的眼角,上挑的弧度看起来很危险。说真的,这个名字真的很适合她。和谷里的所有大夫一样,她也穿青色袍子,但项上腕上都挂着银饰,黑发收在脑后,斜插了几支样式独特的银钗银簪,走进来时,身后留了好长一串丁零当啷的碎响。 不过她身边也只有首饰相碰的声音,因为实在是话太少了。 实际上,自她走进这间药铺,到听沈叙讲完病症,再到她拿到药方脉案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为止,我们都没有从她嘴里听到一星半点声音。她不看我,也不看沈叙,每一页写着字迹的纸,她都逐字逐句地读得很细。 冬日里天黑得早,她来时余晖尚在,不出一刻,已经全部烬灭,小镇的灯光疏疏落落,勾成一张手艺不精的罗网。 我为她手边添一盏灯,沈叙则订对着药方和药材,一时间室内只剩下她身上的银饰,被翻页的动作带得簌簌而动,煞是好听。 “我知道了。”她合上那本临时找来充作脉案本的簿子,简短地抛出这四个字。 沈叙也抬起头:“多谢你。” 然后又归于沉默。 我略感一丝尴尬,主动站起来邀请她去看一看病人,摸一遍脉。 她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站起身,把自己随身带着的药箱打开,哗啦啦把身上的首饰都拿下来丢了进去,只留头上的簪钗,然后低头看着我。 那应该是要我带路的意思吧。 银瑶诊脉的方式不大通常。常说望闻问切,一样不少,银瑶问得少,脉也只听一侧,但看得很多,不仅舌苔,连头皮,眼内、牙齿甚至手指脚趾都要看一遍。好在留下来的病人要么实在病得重,要么十分信任沈叙和隐仙谷,对她这套多少有些超出认知的看诊方式并无微词。 夜深时我坐在沈叙床头喝着姜茶暖身子,对他说起这些,他手里订对着药方,嘴上和我解释: “银瑶是西南边地的苗人女子,前些年西南曾经有过一场大乱,她的整个部族好像都被波及,只留了一个她。一路北上流浪到了隐仙谷,也就被沈万年留下来了,她自己也想学汉人医术,跟着沈万年学了一些日子,估计融合了自己的想法吧。看诊嘛,本就是摸石头过河的事,谁说水里只有一条路呢?能治好病人,什么方法都行。他们苗人擅长下蛊,苗医就擅长解蛊,所以谷里碰上蹊跷怪病都会先问问她。此番下山来,我也拜托沈万年问过她的。” 厚厚一沓药方,他一个没拿稳,就从床边飘下来几页。 我捡起来把它们归位,明日就要走了,剩下的几位病人虽虫患已了,调养身体所需却各自不同,沈叙为每一个都开了药方,现在又要给银瑶誊抄一份,是以忙到了现在还没睡。 我原本是来帮他的,却被他明令禁锢在床边的椅子上喝姜茶,说是怕我帮倒忙,我心里也清楚,无非是觉得我这几日熬得太过,再不休息休息身体受不了而已。 血魂散与我的血脉共生共息,这是沈叙的猜想,如今看来不无道理。这几日劳累得多,身体有所亏空,这瘢痕就肆意疯长。我先前还没什么感觉,因为每日都是沈叙拿脂粉为我匀面遮盖,直到上次偷偷洗掉脂粉照了镜子,才发现整张左脸都快被爬满了,吓得我连补了两个晚上的整觉,它才褪到了嘴角。 实话说真的挺可怕的,我越发不乐意照镜子了。沈叙看我的眼神倒是一切如常,好像这些痕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门上叩了三下,方婶打开门。 “小九,明天真的要回去啦?在这里多住一阵也方便的。你回去了只有卿卿照顾你,我不放心……” 他把纸页笼整齐搁在一旁,示意我坐到床上去,把椅子腾开给方婶。 方婶坐下了,目光扫过沈叙身下平整的被子,快速地逃开了。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相互搓着。 “卿卿不是挺细心的?”他带着微笑,“您这样说她会不高兴的。” 我瞪了他一眼。我可不会不高兴啊,我很理解方婶的好吧? “那自然,”方婶一听赶紧解释,“我不是说卿卿不好的意思,只是她也还小呢。山上又没别人给你搭把手……其实你愿意的话,就在山下住着也好,我这也宽敞,且瑜这孩子心眼实还有劲,你需要了也能派上用场。” 看他没有反应,方婶又补上一句: “我都着手给你挪个房间出来了,你也能在这里看诊,都随意的。” 沈叙笑了笑,说: “方婶这里自然没有不好,只是山上的布局陈设,对我更方便一些。我毕竟与寻常人不再相同了,回去倒真是住得更舒服些。” 这番话毕,方婶似乎被噎住了,久久地埋头沉默。我也被惊得瞪着他,其实此时上山完全是为着我的缘故,他大可不必用自己的身体缺陷来袒护我的需求。 况且,他以前从不讲这样的话。 他悠闲地看着我笑,那脸色简直像在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不禁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 他回握,紧紧把我的手包在了掌心。然后掀起被子,把这相牵相依的一幕掩藏到软软烘烘的棉絮下了。
第93章 翻炉灼青肠 明明只是离开了十几天,再回到揽月阁时,却觉得一事一物都是久别重逢般的亲切又陌生。 只有阿墨还是阿墨,不会因为长久的分别对我有一分额外青眼,饿了冷了就来粘着我,吃饱喝足就自己找个地方窝着。 方婶把且思留在山上,是为了她安静养身子,也是为了替我们看着门,顺便喂喂鸽子逗逗猫,我们这里的鸽子向来对我意见很大,倒是和她混的很熟,一个个吃食的时候巴不得粘在她身上。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替她诊脉,毕竟年轻,加上虫疫未曾扩散他处,日子也算得上闲散,脉象上来看,只要这些日子她多加注意,这持续数月的大事就可彻底翻页了。 直到且思小心翼翼地提起想要回家过年,我才惶惶然想起,明天竟然就是除夕了,这下真的是毫无准备。沈叙的腿还没好利索,在我的反复要求威逼利诱之下才同意每天换药,回来已经被我按回床上了,因此只有我为且思收了行装,又把她送到山下,眼看着她拐过驿站去,心里盈满了对她未来的祝愿。 走到回程的半路,左手腕处突突地疼了起来。数月翩跹而过,我已与疼痛有了十足的默契,知道自己即将被月信折磨,只得加紧脚步。 粗算算日子,果然忙碌使人信期不准,明明算好了还能空出两三日让沈叙好好休息一下,这下又泡汤了。 跨进门槛时,沈叙已经坐在门口等我了。 “不是让你多歇一会么?”我边说着,边脱了披风,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往炉子上架了一壶水。 他跟在我后面,不言不语就参透了我的心事,只从袖里摸出了一个灌好的手炉: “去躺着吧。” 我在疼痛中向来不记事,也不是我不想记,我也试图回想过,实在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徒留虚无的恐惧感涤荡我身,慢慢的也就放弃尝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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