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疑问的眼神刚抛过来,我就把这个大盒子放在地上,开口时字斟句酌: “沈叙,这是我……一直想给你的一份礼物。只是,我付了大部分,另一部分是我们这次救治的人付的……” 说实话和说假话,未必哪个更难,然而眼下也没有好的假话可选。 他微微蹙了眉,似乎想要批评我,何必收他人的好处。 没给他这个机会,我翻开了搭扣,把掩藏的惴惴白于他眼前。 他看着盒子里,面上似乎没有异色,可是喉结滚了好几番,嘴角也隐隐抽动着。 终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进来时似乎忘了关门,此刻,山风突起,把门板带上。原本慵懒闲散地漫步室内的天光也敛去声色,我与他,相对黯淡,影子交叠于盒子摊开着的地板上,裹住那双精巧的机关,混沌不清。 半晌无言。 我的指甲盖在地板上搓了好几番,还是小心地问道: “沈叙……你生气了吗?” 没有回答。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眉峰和鼻尖,投下的阴影深邃又沉寂。 我有些慌张,从他的对面挪到他的身边坐下,这才从昏暗的视线里发现, 他在颤抖着。 沈叙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一手指尖抠住盒子的边沿,没有带手套,指甲都涨红了。 “沈叙……”我又叫了他一声,去拉住他支撑身体的那只手的袖口。 他攥了攥手,又松开了,似乎是本想甩开我的触碰又舍不得。 “我……我不需要。”他从牙关里逼出这四个字。 我没有放手,逻辑有些混乱,但丝毫不影响絮絮地说来: “沈叙,你还记得么?我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你是可以用那双木腿站起来的,你还过来给我开门了。那天我就想,要是能给你做一双更好的,更精细的,说不定你也能站一站,走一走。或者哪怕不行,能让你坐着更舒服也好,从前那个又硬又重,也不适合你,很多次我都看到你坐太久被它硌得青了,这个里面可以塞上棉花……” “你……”他突然打断了我,“很想看我站起来么?” 他看了我一眼,那绝不是责怪,更像是…… 更像是一把折刃的剑,体无完肤又刺得我眼眶发痛。 问题来的太快,我一时组织不来语言,又着急去安抚他,话说得东一句西一句的: “从前是很想的……那时候觉得地上好凉,觉得你做什么都不方便,觉得抬头看人一定很累……我……以前也不知道……你的腿伤得那样厉害……我觉得……你也想的……” “我也想的,”他低低地顺着我的话说,“我是想的,可是办不到,给你开一趟门不过四五步路,我拄杖还是摔了两次,养了一周多都没好。” 话到此,再不岔开是决计不行了,于是我接着刚才的话头: “其实后来我也就不想了,你就是你,无论什么样子都是你。或许你是和其他人不一样些,但任何人不都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么?我只是想,如果你的伤治不好了,那就尽量让你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来,尽量让你舒服一点。如果你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就陪你瞒,如果你想要看上去好好的,我就替你做一双又舒服又美观的木腿,在我心里你怎么都好,所以你怎么想就怎么做。如果你喜欢,我们就试一试,如果你不喜欢,我就自己收着它当纪念了。” 他慢慢地放开了盒子,手指触到被打磨光滑平整的木头表面,又收了回来,像对待一样极易碎的物件。 “我没有生气,”他的语气稳了下来,“我只是……我在害怕。” 他对我说,他在害怕。 窗外飘起了雪,片片皑皑,生于凄冽风中,散于枯枝林下。 沈叙看了看我,又随着我的眼神看向窗外,近日都没有病人上门,他也没有束发,一头青丝遮去了眉眼,给我留下了一个淡静的背影。 “那我们就试试吧。”他对着飞雪说道。 说是试试,他眼里的执着却比我更甚。这双新的木腿虽然制作格外精细,塞入棉花后甚至能恰到好处地包裹和保护他的腿,但膝盖关节一受力就会弯曲,把一个还没成形的站立的愿望摔落在地板上。 原本沈叙坚决要我回避,直到他自己绑好系带才许我看,依旧不准搭手,我只能靠在桌边,在他摔倒时扶上一把。 “要不,就到这里吧。”我看着他额边沁出的细汗,心疼地说。 他不理我,只是要我去把那支许久不曾用过的竹杖拿来,又尝试了起来。 又是几回失败,他终于还是坐着,用臂弯擦掉已经顺着脸颊积在下巴上的汗珠。 我再也忍不住了,绕过曲着的义肢,跪坐到他面前,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擦汗。 说话时吹出的气息都带着冷冷的痛意。 “不要太勉强了,”我沾着他的脸侧,这张脸被道道汗迹勾勒过的脸上泛着疲惫的红晕,“只要坐着的时候比之前那个舒服就行。” 他不胜烦躁地把头发拢起来,随便一扎,然后扶上我的肩膀。 “还是只能借你一用了。”他说着,一边按着我,一边扒着桌沿,努力向前倾着。 心口裂了一样地痛着,我从来不知,站起来这样理所当然的一件事,竟需要分解成这样多的动作。 我膝盖微微用力,替他抵直了想要打弯的关节,迎着他的力量,陪他慢慢地直起了身。 他好高啊。 不抬头时,我只能看到从他随性绑上的发带中逃逸的一缕黑发,乖巧地贴着袍子。 我们就这样站着,我的肩膀还没从重压中缓过来,麻麻地疼,不知怎的,我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只把目光粘在他的发梢。 “卿卿,”他再叫我的名字时,声音变了调,“我……我可以,抱抱你么?” 我猛地抬头,正对上他的眸,真奇怪,我似乎从未把他的眼睛与星星作比,这般瞳泽,耀目得如洗如练,是我从未见过的天街之火。 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仰视过他的脸么? 我张开了双手,踮起脚尖,把下巴抬上他的肩。 腰上紧了紧,是他试探着松了一只手来搂我。 药香扑鼻而来,令我目眩。 这是他执着的全部答案。 “沈叙,谢谢你。”我能看到他耳边的碎发随着我的话飞飞扬扬,也能摸到被他藏在袍子下面的束带凹凸不停,甚至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紧绷和颤抖。 ---- 因为榜单要求章节字数所以打算调整一下qaq以后每章会保底写到2000字,但是毕竟是爱好主要还要学习所以打算每周三休一天……请假另算QAQ其实算下来和之前的周更字数是一样的!请假也会补齐的么么啾w p.s感谢青花鱼75m0x6zyw2o的投喂!真是辛苦你了追着我跑来这边喂我(?)
第96章 重重霰似画 我忍不住把他搂得更紧,却引得他一阵摇晃,差点向后倒过去。 赶紧把他扶稳,我不大好意思地抬头笑了笑,他也温和地勾了勾嘴角,气息却乱得不正常。 “你怎么了?”我这才发现,他的唇上已经被咬出几个浅印,眉间也蹙着深痕。 “你哪里痛啊?”我一时着急了起来,“是棉花塞得不够多么?我扶你坐下吧?咱们脱了……” 他摇了摇头,把我的头按回怀里,回答得难为情极了: “是我坐得太久了……断腿没有受过力,也没有这样平展过……” 声音被疼痛撕得断断续续的。 “但我太喜欢这样抱着你了……所以,再给我一小会好不好?” 我总是拒绝不了他的好不好,只能尽力让他更多地把重心放在我身上,替他减轻一点点痛楚与压力。 终于替他卸下束带时,他坐在地板上,有些无力地向后仰头,依着桌脚。 “这下好好歇歇,慢慢来,筋骨拉开了就好了……”我建议着。 他点了点头,有气无力的。 我把义肢妥帖地收回盒子里,又替它谋了个不大显眼的地方收着,回头去看沈叙时,他还是那个姿势靠坐着,手捏成了拳头。 “沈叙?”我也坐下,被他古怪的脸色吓了一跳,“还是很疼吗?” 他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眼前的地板上,刚才翻出来还没折回腰带下的袍子下摆散在那里,微皱。 我伸手去,想碰碰他的脸。 半路就被他抓住了,捏得生疼,唇间抽进一口凉气,扯出“嘶”得一声。 他被我叫得松了劲,我却不敢怠慢,双手拽住他,更加殷切地问了起来: “是不是哪里破了?我给你看看好不好?” “不,”他声音太轻,我几近是在读唇语,“这里,很痛,很痒。”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只有黑色的绸面布料,室内常备炭火,袍子甚至不甚厚,只是摊开放着,堆都堆不起来。 我有些急了,一半是被他的脸色吓的,一半是被心痛灼的。 “卿卿,”他突然转了过来,眼里仿若有一把火,燃着危险的癫狂颜色,“我的腿在痛,我能感觉到的,和以前的痛都不一样。这里是脚趾,这里是脚踝,这里是膝盖……很痛,可是我能感觉到……我甚至能感觉到地板的温度……我……” 他不放开我,每说到一个部位,另一只手就移到相应的地方,从下到上,在平坦的布料上煞有介事地游走,本就扎得应付的头发又一次散下来,被晃动摩擦起了一层绒。 “沈叙……”心痛的时候,连喊他的名字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倒刺。 “我能感觉到的,”他好像在愤怒于我的不信任,又加重语气强调着,“你来摸摸看啊,我真的有腿,我刚才还抱了你,我站着抱你了。” 说着,他拉着我的手,掼到地板上,把袍子揉得不成样子。 我吃了点痛,忍不住就把手往回缩,这边嘴里还念着他的名字,想让他清醒一点。 随即就看他翻身压过来,后脑一硬,我被他抵在了桌柜抽屉上,金属的把手正撞到肩头,疼痛的感觉却被过分近的炽炽声息冲得不成体统。 他把我的双手钳在身侧,在我未来得及反应时,直接送上了一个不容拒绝的吻。 沈叙对我向来是轻柔的,像一剂温吞冒泡的汤药,连纸排页的药材悉数烹在心火上,精心煎出谨慎的苦味。 这个吻却锋利得恍若他随身的骨刃,刀光所及之处,金挫玉焚,骨血袒露出的腥甜气灌了满口涩味。 正是现下我的处境,被他强硬地控制在桌旁,呼吸都要被他汲走。 直到眼前攀上密密麻麻的黑点,视野里只剩窗缝漏进来的最后一点暮霭,他才放开了我。 我撑在地上,大口呼着久违的空气,一时间页分不清低落在地板上化成星星水渍的是汗液还是泪水。直到气息渐匀,才从腻腻的眼角寻到一点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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