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一笑,“你别担心,有陈妈妈他们跟着我,我这个老婆子还摔不倒。” 两人移步到了暖阁里,温氏吩咐丫鬟们去备膳,扭头见谢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边桌上的琴,便主动开口道:“这琴名为独幽,乃是前朝名琴。” 谢瞻眸光闪了闪,垂下了眼。 温氏说道:“说来你们未成婚前,该是没有见过吧?团儿从小到大,最是爱琴成痴,若是遇见名琴,更是拔不动腿。家里的侄女们一听到要练琴便头疼不已,不是装病便是撒娇卖痴。偏偏她,我心疼她练到手指出血,不许她再弹琴,她还瞒着我夜里把琴偷出来,在假山洞里练。” 谢瞻想到沈棠宁半夜偷摸取琴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一下。 温氏无奈叹道:“这个孩子,别看她表面上最是乖顺懂事,实际不管什么事,心里都有自己的主意。一旦她自己决定的事情,连我这个当娘的也不能置喙。当初她心爱的绿绮琴被毁之后,她回家偷偷哭了许久,一度不再碰琴,还将家里所有的琴都收进了库房里,大有一副此生再不碰琴的样子。” “没想到昨日我见她买回这独幽琴,爱不释手地在手里把玩拨弄,我便知道她心里彻底放下了那张被毁坏的绿绮。” “做娘的,哪里能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呢?团儿她越是放不下一个人的时候,越是会逃避,但等她真正放下一个人的时候,反而坦坦荡荡。她肯买回独幽,恰恰证明她放下了过往,不再将自己囿于从前。” 谢瞻霍然站了起来。 “娘,抱歉,我……” 顿了下,他羞愧地道:“我想到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了,失陪。” 谢瞻走后,陈妈妈来到温氏身边。 “老夫人,姑爷他是真听懂您的意思了吗,照我说您还是应该把话说清楚了才是!” 温氏看着女婿高大宽阔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聪明人,不消把话说明白,自然一点就透。 而不愿相信的人,把话说得再清楚,他也还是不愿意相信。 - 白天,一整天谢瞻都不在。 沈棠宁裁了昨天买的新布,给女儿做衣服。 锦书陪在一边看圆姐儿,不时担心地看一眼一整天一语不发的沈棠宁。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见她似乎不太舒服,没精打采,锦书便劝沈棠宁早早睡了。 沈棠宁躺在床上,闭上眼,听着耳边“噼啪”烧炭声,窗外“呼呼”刮过的风声,正迷迷糊糊间,忽听到有人压低喜悦叫了一声。 “下雪了!” 沈棠宁坐了起来,看向落了细雪的轩窗外。 谢瞻回来了。 他进了院门,有丫鬟给他请安,刚出声声音便噤了。 他收回手,脚步声停在门前,似乎迟疑住了。 片刻后,他轻声推门进来。 冷风的呜咽声被迅速掩在屋外,他慢慢走到床前。 隔着薄薄的纱帐,仿佛都能感觉到一股冷气袭来,可见来人在屋外的冰天雪地里站了多久。 谢瞻看着帐中的影子,判断出沈棠宁大约是背着他,面朝墙壁那侧侧躺着。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听得出来沈棠宁在他进来的时候骤然紊乱了一下,以及眼前强装镇定的呼吸声。 想说什么跟她解释,可一开口,心里有个地方却堵得慌,好像堵了一块棉花般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白天长忠告诉他,萧砚昨日见过沈棠宁后,便连夜离开了琅琊,回了京都。 是他一时情急,被嫉妒蒙蔽双眼,竟误会她要丢下他和女儿,与萧砚双宿双栖,做出了无法挽回的错事。 为什么在她面前,他永远也做不到像萧仲昀那样对她温柔体贴,懂她心意。 为什么总是那么地愚蠢恶毒,无法控制自己去伤害她。 明明他的心里,对她有那么多的怜惜与心疼…… 本有千言万语藏在心底,想问问这两年来她心里可曾有过他,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待她的好,不希求她的回报,但至少她能够看到,能感觉得到。 想要再求她原谅他,告诉她他不想失去她,还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悔改的机会。 那些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情愫,因为他的骄傲和自尊从来不敢宣之于口,已犹如毒药般日夜磋磨腐蚀着谢瞻的心。 大错已经铸成,然而看着她的背影,他最终却连开口问一句的勇气也没有。 他,太骄傲了。 哪怕是在心爱的女子面前。 长夜漫漫,更漏一点点地滴落下去,窗外也逐渐由盐粒细雪转为漫天的鹅毛大雪。 谢瞻站了好一会儿,就在以为沈棠宁以为他要一直站下去的时候,轻轻的置物声响起。 接着,便是开门离开的声音。 沈棠宁掀起帐子时,谢瞻早已不在。 唯有地上的一滩水渍,以及白底青花的瓷瓶在黑夜里的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白润的光芒,证明有人来过。 - 十一月二十一,宗缙在大同突然暴毙。 其子宗瑁即皇帝位,为大燕国第二位皇帝。 三日之后,宗瑁即联合率领二十万叛军并一万契族铁骑亲自攻陷了西京长安城,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宗瑁攻下长安城后,大肆封赏敛财,收买人心,叛军气势高涨,扼住陕西咽喉后,他野心勃勃,又马不停蹄下令兵分两路包抄,兵锋直指河南。 一旦河南沦陷,刚被收复的河北必定人心惶然,朝廷将有大半壁江山落入叛军手中,对朝廷政权呈现包围之势。 隆德帝没想到宗瑁竟有如此雄心,毕竟宗瑁在京都城为质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完全是个纨绔子弟的模样,章台走马,斗鸡走狗,无恶不作。 就连宗缙册封他为太子,也完全是为了摆出一副嫡子正统的姿态来合法自己的叛军政权。 接到隆德帝的圣旨后,谢瞻第一时间筹措军粮,动员山东河北等地兵马。 事发仓促,第二日他便不得不离开率领轻骑匆匆离开琅琊西往河北,预备在那与郭尚的十五万大军汇合一处,共同应对宗瑁的三十万铁骑。 西京长安。 宗瑁阴沉地盯着蓟州来使,忽哈哈大笑了起来。 “想当年朕还要称节度使一声阿祖,如今阿祖既病了,朕心里自然担忧,还望阿祖能安心养病,恕朕不能亲自去探望,你带了礼物回去,顺道帮朕稍句话。” 宗瑁双目冷冷地看向脚下,一字一句地道:“让他好好养病,朕,还有大用他的一日!” 丹陛下这位来使不是旁人,正是蓟州节度使张元伦的心腹宦官。 自从宗缙登基为帝之后,便将原本的蓟州重新划给了他的义父张元伦。 说是义父,实则张元伦比宗缙也就大十岁。 今年七月,张元伦在河北战败后,狼狈逃去安徽,在安徽四处遭官兵追击,抱头鼠窜,遂一路收拢残兵败将,逃回自己的大本营蓟州驻守。 宗瑁登基后野心勃勃想要夺回河北,不惜御驾亲征,就是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对于契人而言,只要宗瑁肯给好处,父子俩谁当皇帝他们不在乎。 自从居庸关一役后,燕国元气大伤,契人又不肯真心合作,宗瑁便将主意打到了张元伦手中十余万的蓟州骑兵身上。 然而面对新皇为帅的诏令,张元伦却以重病为由婉拒。 实际上,张元伦就是不服宗瑁。 想宗瑁今年不过才二十出头,他爹宗缙怎么死的都是两说,如今宗瑁让他派兵去帮他攻打打河南,但蓟州这些骑兵都是张元伦老部下,是他耗费了几十年才培养出来心血。 宗瑁仅凭一纸诏书就要征调节制,要这个元老级人物对他俯首帖耳,张元伦除非脑子被驴踢了才会答应。 张元伦派来回复宗瑁的这个使者宦官,表面上恭敬客气,意思却只有一个—— 他病了,要兵没有,要钱粮更没门! 宗瑁心内早就怒意滔天,面上却知张元伦在军中素有威望,眼下非常时期,不好轻易与张元伦撕破脸,只能拿下河南后再与他秋后算账。 当即下诏封张元伦为颍川王,命人抬了数十箱珍宝灵药,并自己的心腹丞相阿史那承绍、曹王宗正德等人随使者前往蓟州,名为探病赐赏,实为监视。 命曹王宗正德手中持节,一旦发现张元伦有反叛之疑,就地格杀勿论。 不提宗瑁如何分化内部纷争,却说隆德三十二年十二月,谢瞻前往河北顺德,调山东河北两地精锐部队赶往河南。 恰逢宗瑁自西京,蔡、高、夏三员大将分别自河北博陵、山西上党与潞安三地率兵共十万大军围攻顺德,企图阻止谢瞻支援河南,收复河北。 河北精锐被调离之后,只有三千卫兵与当地两千地方团练,这些不足五千人的官兵,该如何应对宗瑁与契人气势汹汹的十万大军? “下这样大的雪,也不知道姑爷他们在顺德如何了。” 锦书望着窗外的一片白茫,叹气道。 忽听“嘶”的一声,忙转过身去,却是沈棠宁被针尖刺破的指腹。 锦书要给她包扎,沈棠宁只用帕子缠住了止血,将尚未缝好的棉衣重新放回了桌上。 “时辰不早了,外面的粥都熬好了吧?” 入冬以来,各地灾情战祸连绵不断,流民聚在琅琊城外无处可去,沈棠宁和谢嘉妤一起在城外搭建了粥棚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在外施粥。 今日正是十二月的望日,一大早沈棠宁与锦书在长忠与谢瞻留下的侍卫护送下率先赶到了城外粥棚。 为了防止灾民哄抢,沈棠宁在粥棚旁边又搭建了四五个吃粥棚,男女分开,摆上板凳,每个吃粥棚都有三人来回巡视看管。 但凡来领粥的流民都必须在棚子里吃完才能走,而还想要拿走馒头的流民则必须要登记造册,填上姓名后由专人领着去城中的织造坊给前线的士兵缝制棉被棉衣。 任务全部完成之后,就可以吃到更为可口的饭菜。 原本冬日士兵们的装备在春夏两季就应该全部完成,但今年宗张骤然起事,朝廷军资准备不及,两军休战后又元气大伤。 谢嘉妤的二叔任琅琊县令,织造坊的事务堆积如山,急得王二叔四处召集绣娘缝做衣服,一连数日都没回家宿在衙门里,谢嘉妤和沈棠宁聊天,无意将这事透露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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