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八寸有余,身姿更是如风中松、雪中鹤,最难得的还是他的声音,如春和景明,波澜不惊。远而观之,既有儒雅的君子之风,又含君王的威严之魄。 倒真是应了他的名字。 珩,美玉也。 或许他生来便是块美玉。 只不过现在的美玉为升起的紫烟、奏鸣的铜铃所遮掩。 他如今的眼神愈发的冷了。 听了进殿小黄门的禀报,齐珩道:“请中书令进来吧。” 齐珩将剑重新悬于墙上,回到御座上端坐,见王铎入来,敛了敛方才冷漠的神色,又重新拾上一抹温和的笑意。 “臣请陛下圣安。” “王卿免礼罢,朕观卿步履匆匆的样子,可有要事?” 前脚送完东昌公主,后脚就来中书令,真是让他一天都不得安生。 “臣方从都堂【5】出来,工部尚书有新劄呈于府衙,臣观此事殊为要紧,便来陛见。”言罢便将手中之劄递给齐珩。 齐珩大致阅览一下,言道:“大相国寺这么快就修好了,工部尚书倒是麻利的紧。” 齐珩抬头向他笑了一下,见王铎神色严肃并未缓和,与他的温润浅笑倒是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愧是工部尚书,修的好!” “陛下只有这一好字?”王铎问道。 “不然呢?” “陛下,先帝重佛教,大相国寺又是先帝出内帑【6】而建,亲笔御书,不可不重!” “那中书令认为如何算看重?” “广容僧人,重佛抑道。”中书令的言语铿锵有力。 齐珩心中冷笑,他一直有意于打压佛教,他对佛教本身无可置喙,可因佛教之兴而引起民怨确是屡见不鲜。 因对佛教的尊崇,出家人在晋朝的地位又何尝不是蒸蒸日上? 官僧勾结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少,二者朋比为党,强征土地、逃避赋税,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而眼下中书令故意提出“重佛抑道”,这不是在和他对着干么? “此举欠妥,现下国库吃紧,外邦虎视眈眈,且寺僧在蠲恤【7】之列,若人员再增,朝廷将不堪重负。” “对皇考【8】之敬意,本不在此举之上,敬意由心,便是如中书令所言,心若不诚,也终究是徒劳无功,中书令不必再议。” “陛下,如今流言纷纷,臣便也罢了,但有奸佞小人企图以此攻讦【9】天子,主谋者视朝廷纲纪于无物,可究其原因,难道不也是源自陛下这一直以来对佛的打压么?” “先帝重佛,陛下若真对先帝有缅怀之心,何不如延续先帝之道?那些个小人自然再寻不到错处攻讦圣天子。” “此事朕已晓得,朕已命大理寺接管彻查此事,王卿无须忧虑。至于重佛,有待商榷。” 王铎反问道:“那陛下对流言除了命大理寺接管,可还有具体应对之策?” “臣以为,先帝爱重佛道,若陛下也能如先帝一样将佛教推崇为诸教之首,流言自能破灭。” 王铎这是想拿流言的事说服他。 “中书令何苦以流言之事来说服朕?” “朕已有打算,十日后,朕将微服入大相国寺,等朕回长安时,就劳烦中书令动动关系,将此事散播出去,如此一来,流言也可破灭。” 齐珩也不是个傻子,中书令拿流言压他,他就给中书令挖个坑。 若中书令成了,便是流言破灭,若中书令不成,那么他就要以此为由问罪中书令。 究竟是办事不力,还是心怀异心,全是齐珩说了算。 既然齐珩都说出口了,那么中书令只得应下,咬碎牙他都得往肚子里吞。 “中书令安心罢。” 王铎阴沉着脸道:“是。” * 东昌公主府,江式微在给东昌公主染蔻丹,江式微悄悄瞧了阿娘一眼。 阿娘今日自出宫后整个人是说不出的光彩熠熠,回了府便拉着她要一起染蔻丹。 本来不是该江式微做这事,但她却让那位女使下了去,由她来帮阿娘染。 她看得出,阿娘今日很欢喜。 “孃孃【10】今日怎的如此欢喜,可是有喜事?”式微轻声问道。 东昌公主揉了揉她的头,眼光柔和的看着式微,与她道:“是有件喜事。” 式微正想听东昌公主讲讲喜事为何,便听她道:“晚晚,你快及笄了。” 及笄?原来是为此事。可这事也不至于孃孃出宫便这么欢喜啊。 除非…… 女子及笄之后,便可许人家了。 莫非,孃孃是想……江式微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东昌公主怕不是给她许了个亲事罢? “晚晚,你已然是大姑娘了,及笄之后也是要嫁人的,阿娘便是想再留你,怕也是不成的。”齐令月唤着她的乳名。说到底还是因为江式微不在她的身边长大,所以齐令月对她,总觉得亏欠。 她恨不得将天下最宝贵的东西捧在江式微的面前。 “儿不想嫁人,儿只想陪在阿耶和阿娘的身边。”江式微停了停手上的动作,诚挚地看着东昌公主。 她倒是真想让东昌公主明白她的心思。 她不想嫁人,起码是现在不想。 眼眸如秋水盈盈,让人心疼。 “又在说胡话了不是?”东昌公主柔声嗔怪着她。 不知东昌公主是真没听懂,还是装作没听懂,总之,式微心下一凉。 “儿不是在胡说,儿其实是很羡慕顾姨的。”江式微低首在东昌公主的指甲上抹了凤仙花的汁液,用白布包扎后,抬着头看向东昌公主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东昌公主闻此话,面露不解之色,问道:“羡慕?” 在她看来,顾有容这前半辈子过得甚为辛苦,家道中落、落入宫廷、贵妃磋磨,纵然后来一步步从内人、尚宫、甚至哪怕现在是坐上了昭容之位。 外人看来是风光无限,但她却知道,顾有容走到这一步是有多艰难。 所以,她并不理解自己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女儿为何会羡慕顾有容。 明明生来便是黑夜中高悬的皎月,却偏偏要去羡慕从泥泞中生长的蔷薇。 江式微点了点头,道:“对,儿真的很羡慕她。” “其实人之一生,看似很长,实则很短。” 江式微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继续道:“天地蜉蝣,沧海一粟,心之忧矣,于我归处。男子固然能有选择,可女子呢?” “女子能选择的少之又少,儿羡慕顾姨,是因为在众人还怀着鹤立企伫之心独守的时候,她依然能够在这个浊世中辟出自己的路,无论对错,毅然决然地走了下去,这是很可贵的。” “或许阿娘觉得我这是胡话,世人皆觉得女子生来便是要嫁人的,不嫁人便在人世间无法立足,可儿还是想说一句,女子只靠自己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她羡慕顾有容,羡慕她可以有一番自己的天地,生于泥泞,也可翱翔长空。 无关出身,全凭自己。 不必受家族牵制,不必受他人扼制,也能立身朝堂,得天子礼重。 东昌公主怔怔的看着她,她原以为她的女儿是最温顺的,直到她听了此番话。 她自认,从未了解过她这个女儿。 东昌公主倒是对江式微改观了,如此年纪,此番见地,便是当初的她也有所不及。 东昌公主不自觉地将式微与多年前大明宫那个小男孩的身影重合,一切一切历历在目。 东昌公主不由浅笑。 她与齐珩,还真是般配! 东昌公主用手背蹭了蹭式微的脸,柔声道:“傻姑娘。” 确实是傻姑娘,真正的大晋,哪里是如她想的那样呢? 但东昌公主不忍心打碎式微心中的道,也希望着她能一直坚守下去。 起码,让她齐令月也能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被保护得那样好,能守得住自己的初心。 她希望,她的女儿是这样幸运的。 良久,东昌公主才开口对式微嘱咐了一件事:“晚晚,阿娘想托你一件事。” 式微道:“阿娘请说。” “你知道汴州的大相国寺么?” “儿曾听闻。” 东昌公主提此,言语间带了些微不可察的落寞。 “先帝,是阿娘的胞兄,与阿娘关系甚笃,大相国寺算是他留下来的遗物了【11】,近些日子听闻奉命主持重修的工部尚书要回京述职【12】,想必是已然修好。” “汴州距长安路远,阿娘怕是不方便去,你能不能代阿娘,去看一看?” 江式微原以为是何事,原不过是如此小事。况且东昌公主说的恳切,娓娓动人,式微自然是应下了。 见东昌公主欲言又止,式微问道:“阿娘是还有何顾虑吗?” “无他,只是,大相国寺算是你舅舅的遗物,大小院落,俱是你舅舅的心血,待你回来,可否为阿娘讲讲?” 式微不疑其他,只想着安慰自己的母亲:“阿娘放心,式微一定将在大相国寺见到的种种都说与阿娘听。” 东昌公主见此,微微松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式微,莫名生了一丝愧疚。 终是没有再说些什么。 【1】敌体:一体 【2】庶竭驽钝:选自诸葛亮《出师表》 【3】选自《世说新语·赏誉第八》 【4】选自《国风·召南·摽有梅》 【5】都堂:政事堂 【6】内帑:国库 【7】蠲恤:免除徭役 【8】皇考:对亡父的尊称 【9】攻讦:揭露别人的过失或隐私并加以攻击 【10】参考唐朝,对母亲称呼“阿娘”或“娘娘” 【11】参考唐朝大相国寺因为纪念相王命名 【12】臣子向天子汇报工作
第008章 画屏初遇 十日后,汴州,大相国寺。 长长的石板阶铺路,引向古寺树林的深处,微微春风隐约夹杂着鸟鸣声,清逸雅致,让人有超脱俗世之感。 时下不过孟春,正是柳条未舒之时,和煦的阳光透过薄叶洒在绿檐角上。 微风轻拂,悦人心神。 辘辘的马车声在大相国寺的正门前戛然而止,甘棠掀了帘子向外望了望,然后对车内的女子道:“姑娘,咱们到了。” 江式微今日穿的是沧浪色的襦裙,十分素净,她缓缓走下马车,接过甘棠递过来的帷帽。 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便是大晋民风较之前朝开放不少,她也是要有所顾忌的。 江式微抬首便见正门上的四个流光溢彩的大字“大相国寺”,听闻寺的匾额是先帝御书。 先帝爱重佛教,这大相国寺也是因其故封相王而起。 其实算起来她也是信女,这或许是随了东昌公主,对佛教有着天生的敬意。亦或者她前世在神佛前祈求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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