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她在这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与舒畅。 而寺中禅房中,高季除去了内侍装扮,换上了如寻常人家老者一样的服饰。只见他在齐珩身后催着:“六郎,六郎,你把披风穿上……外面要起风了,别着凉了…” 齐珩推开房门,笑道:“今日算不得冷,在长安闷了那么久,高翁就让我出去透透风吧……” “那不成,还是得把披风穿上再出去。”高季说着,就想把披风给齐珩系上。 齐珩却嫌弃披风实在累赘,委实不愿听高季的话。 “我不穿。” 穿了披风还怎么弹?齐珩决意不穿。 “六郎听话,穿上。” “不穿。” 此时的齐珩像个小孩子一样挡着高季的手,不让他系上。 但他不穿披风,高季便拽着他,不让他出这个门。 齐珩只得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将禅房内备好的画屏摆了出来挡风,高季这才罢休。 此次只是为打破流言而来,是以齐珩并未张扬,出来并未带多少物件,只带了几件素色常服还有一把古琴。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行,【1】齐珩倒是难得的惬意。 这不?起了调素琴的兴致。 指尖流转于琴弦间,一首《高山流水》应然而奏。 这《高山》与《流水》原是两曲,但齐珩稍作改编,合二为一曲了。【2】 平日里齐珩无暇练此曲,便是有空,也因身份之故,不好在宫中练琴。这次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齐珩自是要好好练练的。 男子身着白色的素纱袍,没有复杂繁琐的绣纹,素的很,一身装扮与这春日的清新恬淡倒是相得益彰。指尖在琴弦上转轴拨弦,动作流利干脆,犹如滑珠。 高山流水,但问知音。 另一旁的大殿内,江式微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缓缓叩拜,崇敬着她心中的神祇。【3】 祈愿的不过是父母安泰,兄长顺遂而已。 于她,确实没别的可求了。 式微三拜后起身,还未及出殿门,便听一老僧叹息道:“世事万物皆有因果,因缘和合而生,因缘和合而灭。” “大师有何指点?”江式微轻问。 “无他,施主只当贫僧在呓语罢。”江式微惑然,显然没有听懂目前老僧的话。 “看来是我没有慧根,听不懂大师的话。”江式微浅笑道,随后屈身打个礼,便出了主殿门。 “命中注定,也注定今生无缘啊……”殿内的老僧自言自语道。 江式微出了主殿门,甘棠便耐不住性子笑问道:“姑娘求了什么呀?”她方才看姑娘拜佛的样子十分认真,想必是求了很重的愿。 江式微莞尔一笑,道:“椿萱并茂,棠棣同馨。”【4】 她方才默念的确是此八字。 甘棠听了江式微的话,有些惊愕,不确定地问式微:“就这八个字?没了?” 式微应了一声,表示对此肯定。 甘棠仍旧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是忘了?你没求姻缘啊!” 甘棠原以为江式微难得出来一趟,会祈求神佛赐一门良缘,谁能想到她家姑娘压根没想这件事!见江式微没什么反应,急得甘棠作势要再进大殿,补上她家姑娘方才未求的事。 江式微匆匆将她拽住,劝慰道:“父母安泰,长兄顺遂,于我而言便已是神佛庇佑,上天恩赐,若再有所奢望,岂非太过贪心了?” “可是姑娘……”甘棠仍不甘心。 “好了,我们去寺内四处转转,也算作踏青了。”江式微说罢便不给她再说什么的机会,扯着甘棠的袖子就向别处走去。 大相国寺内目之所至,倒都是令人清爽的青色,隐隐间耳边传来古琴声。江式微的耳力与眼力算是常人中较为出色的。她听得出簌簌树叶声中夹杂着琴音。 江式微停了停脚步,辨析琴音的方向,甘棠被江式微的突然驻足所好奇,便问道:“姑娘?咱们不走了么?” “甘棠,你听,有琴音。”江式微阖上双眼,仔细分辨着琴音的方向。甘棠惑然,周围只有哗哗的树叶声,哪来的什么琴音啊? 式微转向东南方向,朝着树林的深处走去,甘棠见江式微的动作,连忙跟了上去。江式微听得没错,古寺深处的禅房内正响起着悦耳的琴音,还伴随着簌簌的杨柳枝。 随着江式微的步子越来越靠近,那琴音也越来越分明。 若是寻常琴声,倒不至于她如此折腾,但如今……她听得出那曲子是《高山流水》。 更甚者,那音色,若她猜的不错,那琴应是九霄环佩。 九霄环佩是大晋名琴, 音色温劲松透,纯粹完美。【5】 她多次想得此琴而不能,若今日得见真颜,她也算是不枉来这一回。 这曲描绘的画面,高山巍峨,流水淙淙,这琴音非十年功底不可得。尤其中间的滑音,弹琴者处理的极好,似鸟鸣声。 她懂琴,在听此音时便有惊艳之色,也知此琴技在大晋甚为罕见,因此生了好奇之心,想见见这庐山真面目。 顺便也能摸索这大相国寺的布局,回去时也好给阿娘讲述。 江式微向林中深处走去,她倒没料到这大相国寺后面树林中有一间僻静的院子。 石阶上蔓延着鲜绿的苔藓,她倒是想起了两句“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6】 确实可以——调素琴。 可见,弹琴者甚有雅趣。 江式微循着琴声而来见到一处院子。此处院子位于寺中深处,布置与别处也有不同,颇为雅致利落。 看样子,住得应是女子,她想。 “你等我一会儿,成么?”江式微对甘棠道。 “姑娘,你要进去么?这院子里住的是谁你都不知道,若是歹人,我怎么跟长公主交代啊?”甘棠哭丧着脸。 江式微反笑道:“想什么呢?大相国寺是皇家重地,能住在这里的没点子身份是不成的,何况她有九霄环佩,定然是王公贵族之后。” “好不容易能见到九霄环佩,你就放我去罢。”江式微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撒着娇。 “那钟鸣之时,姑娘你必须出来,不然我真没法子和公主交代。”甘棠道。 “成。”江式微朝着甘棠笑了一下。 江式微缓缓步入,打量着周围的布置,只见夹道墙壁上,题了一联诗。江式微稍稍掀了帷帽的纱,眼前更为清晰。若说方才吸引她的是琴音,那么现在更让她感兴趣的便是这手字。 字迹如松,苍劲有力,自有一番傲骨,笔锋处尽显潇洒。 以字窥人,可见写字之人是个有文人风骨的。 但显而易见,墙上的这两句诗还未完,只怕是那人断了思绪,撂在这的。 “长风催我入古寺,铎鸣玉碎昼已昏。”式微细细读了这两句,便心已了然,此诗是在说: 今日的风很急,犹如是在催我进入古寺,长风拂铃,发出的声响犹如玉碎,而眼下天色已近黄昏了。 这只是表意。 虽是表意,但已见其悲凉心酸之境,她对这禅房所居之人愈加好奇了。鸣琴如此,写诗如此,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缘何如此愁苦? 江式微向院内步去。琴音确实出自此院,准确的来说应是出自院中央的屏风后。 是架画屏。 琴音近尾声,抚琴之人收了音,江式微隔着画屏看不清对面的人,但她隐约已经感受到画屏后的人知晓她的存在。 那人好像在望着她的位置。 江式微有些歉意,道:“阁下见谅,妾为琴声所引,冒昧叨扰。” 擅自前来,她有些心里发虚,故称赞道:“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善也,阁下的琴音绝妙,妾甚为拜服。”【7】 声音放柔了些,还带了些微不可察的……讨好? 毕竟那是九霄环佩。 江式微捏了捏指尖,屏风后只有的哗哗的风声,隔着画屏,一片朦胧,她瞧不清。见那人并未出声,江式微有些挫败。 好吧,看来是无缘得见九霄环佩的真颜了。她苦笑一声,准备告辞离开。 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女公子过誉了。” 霎那间,点点梨花瓣随风而落,犹如白雪。清风徐徐,在院中铜缸的水面上掀起阵阵涟漪。 江式微有些错愕,这声音…… 是男子。 江式微匆忙放下了头上的帷帽的轻纱,确保不漏样貌时方缓缓开口:“不是过誉,阁下当得的。” “恕妾冒昧,敢问阁下所鸣之琴,可为九霄环佩?” 画屏后落座的齐珩有些惊讶,随后浅笑,倒是对江式微多了几分赞赏,道:“正是,女公子耳力过人。” 九霄环佩,在众人面前甚少露面,有名,但见过的人不多,更莫提识得的人了。而画屏后的女子能仅凭音色识得此琴,可见,这女子,见识不凡。 高山流水,望遇知音。此刻,他这倒是真遇知音了。 “妾冒昧,不知可否见见这名琴的真颜?”江式微问道。 “自然可以。” 齐珩又转念想了想,男女有别,瞧了眼早站在一旁惊得说不出话的高季,朝他使了个眼色。高季顿时懂了,向院后迅速离开。 高季一边走,一边想:这还是六郎么?他也没见过齐珩这样啊。 齐珩背过了身,才道:“女公子请。”江式微听到了他的准许,方越过画屏,见着了那把她朝思暮想的琴。 江式微小心的触碰九霄环佩,有些不可思议。她摸了摸琴上系着的穗子,确实是把好琴,果真名不虚传。 江式微收了收手,才注意到旁边已背过身的男子。 只一瞬她便懂了,这是位端方的君子。 “妾带了帷帽,公子倒不必如此。”说罢,齐珩才缓缓转身,清风拂起了她帷帽的轻纱。 也是那一瞬,江式微看清了他的脸。 原来,真的有人,能和书上长得一样。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8】 江式微此时心里只想到了一个字。 珩。 他,真的好像一块美玉啊。 不过齐珩并没看见她的容貌,当他转身抬眼的时候,轻纱便已落下。 江式微稍稍屈身行了个礼,齐珩微微颔首。算是礼尚往来。 齐珩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帷帽的轻纱及颈,看不见真面,但见她身量纤纤,仪态甚美。凭心而论,这样的仪态一看便是多年的诗书礼教堆出来的,便是大明宫里也没几个能及得上她的。 举手投足皆具大家风范,又是见识不凡。 齐珩便已明了,此女定然是世家之后。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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