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魏帝的女儿,他肯接受求见,已经是给与了她们最大的仁慈。 “你从何处寻得此佩?”他轻轻摩挲玉佩的花纹。 云舟发现萧铮在试探她,于是微微抬眸:“这玉佩不是渤阳王您自己丢下的吗?三年前,皇城朱雀门外,负伤的北燕世子藏在我的马车座下,逃走时,遗落了这块玉佩。既然当初我没有揭发你,那今天拿这个玉佩换我妹妹的诊治,对渤阳王来说,已经很划算了。” 屏后的萧铮沉默了一瞬,嗤的轻笑一声:“没有揭发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你敢出一声,我一定会当场斩杀你,你早就已经没命在这与我讨价还价。” 云舟并没有畏惧于这声冷笑,她只是隔屏直视那个影子,说道:“我只知道,我如果当时叫嚷起来,不管我死不死,北燕世子都难逃抓捕,如今,也就没有一个渤阳王让我跪着求他。” 云舟的言辞和语气,带有一种微妙的怨愤与倔强,这终于让萧铮凝眸正视这个屏风后的女子。 锦屏是暖阁原有的物件,屏绣是魏帝喜爱的美人斗草图,两位衣着华丽,身姿袅娜的大魏仕女正在水边斗草嬉戏。 而云舟此时是那屏上第三个身影。 她柔和纤巧的姿态落在白色的丝娟上,隐隐约约看得见她白色的衣裙和乌黑的长发。 萧铮从榻上起身。 云舟眼见那本来就高大的影子,一站起来,被烛火烘托的有如巨人,那巨人正一步一步的向她走来,那可怕的压迫感,令云舟微微垂下了头,她不敢抬眼,最后,只能看到一双黑色锦缎的靴子落在自已半尺之外。 她终于忍不住想要后退,但是,被骤然捏住了下颌。 那只手的力气不小,将她的脸肉捏的变形,嘴唇被迫微微张开。 萧铮俯身,粗粝的手掌捏着那张小巧的脸蛋,迫她抬起头来。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 昏黄的烛光里,云舟苍白的小脸,像薄而脆弱的白色夕颜花,然而那双眸子乌黑的如黑曜石一般,让人忍不住多望一眼。 萧铮看清她的容貌,忽然皱了皱眉,有一瞬的迟疑,但终究没有松手,而是问道:“那你如今是否后悔当时放走了我?” 这句话,让云舟的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从魏燕正式开战,北燕频频得胜,大魏步步败退起,云舟就因思虑过重病倒了。 两年前,她没敢把朱雀门外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她本以为一切都会无声无息的过去。 但是被她放走的萧铮回到北燕后,带着对魏帝的仇恨,树旗起兵,向大魏挥来了利剑。 战事一起,她每一天都在做噩梦。 如果当时她不放虎归山,让无辜的北燕世子死在父皇的阴谋里,如今大魏是不是就不会败?而她,一个大魏的公主,无疑已经成了大魏的罪人。 她每天都在为此饱受折磨,以致本就不好的身体几乎彻底崩溃。 但是,纵容父皇的杀戮,就是正确的吗?她觉得痛苦,但她从未觉得后悔。 所以,此刻的云舟用那双美而含泪的双眸看住萧铮,回答道:“我只知道,当年父皇抓捕你的罪名,是莫须有。” 萧铮与她对视良久,似乎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一些虚伪或欺骗,但是没有,那双眼眸如澄净的湖水,不染纤尘。 他骤然松开手,直起身来,居高临下看她,嘲讽道:“你不会觉得是你导致大魏倾颓的吧?” 说着,他笑起来,重新走回榻边去:“不要太高看你自己,大魏早就从根里烂透了,烂的最彻底的那个,就是你的父皇。” 萧铮似乎很有闲情逸致,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愉快地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父皇还活着,他一路南逃,渡过了春江,自称要与我划江而治,今早,我收到所谓大魏小朝廷的快马帛书,我以为,他会想要赎回你们这些皇女妃妾们,可是你猜怎么着?” 萧铮衣袖一挥,将案上那份黄绢隔着屏风高高掷过来,黄绢轻飘飘得落在了云舟面前的地上。 萧铮大笑,像是在说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你的父皇,为了求我在春江水畔勒住我的战马,他将你们所有女人都作为礼物,送给了我!你的父皇说,魏女貌美,可侍北燕勇士,价抵万金,哈哈哈哈哈!” 在萧铮嘲讽的笑声中,云舟的手指颤抖着铺平那张薄绢,看着上面的字迹和印玺,忽然间神魂皆碎。 她想起黑夜里撕扯衣裙的声音,想起姐妹们的惊恐无助的尖叫,想起死去景阳长姐,想起慈航殿地上那滩冰冷的鲜红的血,想起此时不知如何的母亲,刘娘娘,晨霜,还有奄奄一息的欢月…… 失去家国后她们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在这张薄绢面前都显得那样可笑。 原来一个人在被像敝履一样丢弃过一次后,还可以再像牛羊一样被重新贩卖一次,敲骨吸髓,吃干榨净。 云舟俯身在地,心脏像被鞭笞一般抽痛,喉咙里不可抑制的发出痛苦的呜咽,泪水一滴一滴将眼前的绢布打湿,迷糊了上面的字迹。 良久之后,暖阁里陷入了诡异的静谧。 最终,云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开口时声音沙哑:“我今天来,不是来讨论我父皇的行径,我是来给我的妹妹欢月请求太医的诊治的,允准与否,请渤阳王发话。” 萧铮没有想到云舟还能再爬起来冷静的重复自己最初的要求,他以为她早已崩溃了。 这个屏风上虚弱颤抖的身影在他的面前展现出了一种与外形相背的惊人的坚韧。 这并非他预料内的反应,让萧铮忍不住皱眉。 他再次起身,这一次他经过了云舟的身旁,向外走去,弃她在暖阁内,只留下一句话。 “跪着,跪到我心情好,便派太医。” 暖阁外有一处洗剑亭,萧铮从搬进承天殿,每日要在这里练上一个时辰的剑。 月色如华,剑光如水,萧铮的剑法是偏于武将的大开大合,沉重的铁剑挥舞起来,一时间剑风四起,连亭外的花树都跟着微微的颤动。 萧铮每次练剑的时候,都是难得的清空思绪的时刻,暂抛世事,一心于武道。 但今天,剑心不宁。 在大魏为质的那三年种种事情,纷纷扰扰,不受控制得出现在自己的脑海。 “狼子野心的北燕崽子,就是圣上默许我们打你,你还敢还手?今天不折你几根肋骨,小爷我白加入御林军!” “打死他!替陛下除了这祸害!” “这是陛下赐的酒,不喝就是违抗圣命,怎么?世子难道是怀疑当今陛下会在酒里下毒?真是大不敬之罪!” “殿下,我们逃走吧,我好害怕……” 粘血垂落的手再也没有抬起…… 他逃回了北燕,可是有些无辜的人永远也没有了回家的机会,永远留在了冰冷的魏都…… 仇恨鼓荡着剑气,树上的花瓣飘落即被搅碎,落在地上又被黑靴碾过,化为靡尘。 然而,另一些记忆也在复苏。 宫廷花园里高悬的圆月,琉璃瓦顶坠落的雨声。 有人悄悄对他说:“告诉你个秘密哦,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嬷嬷,车里颠簸的难受,我想下车歇一歇。” 就是这句话,救了他的命。 剑风里的戾气逐渐收敛。 萧铮收剑回鞘,瞬间树静风止,他静静的立在亭中,望着空中的月色,若有所思。 他的玉佩竟真的是遗落在那辆马车上了。 一旁属下见他停下,近前来:“大殿下,今日才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殿下是否是身体有恙?” 萧铮摇头,他回首暖阁的方向,想了想,道:“她若乖乖跪了这一炷香,就派太医去慈航殿吧。” 那属下犹豫一瞬,方才暖阁内有宫人来传话,他不敢因琐事打扰萧铮练剑,没有禀告,此刻萧铮提起,他才赶紧回道: “回殿下,那魏女还没有跪上一刻钟就已经……倒下了……”
第5章 、天命 八年前。 承天殿内,众臣议事毕,到了下朝时候,魏帝近侍附耳通报。 “那便叫他上殿来吧。”魏帝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沉。 近侍得令,扬声传道:“宣北燕皇子萧铮进殿面圣——!” 随着通传,廊外响起脚步声,少年刚刚入魏都,还来不及洗沐更衣,便被宣入宫中面圣,他尚穿着北燕制式的袍子。 然而那少年并无疲乏之态,他脚步轻健,迈入殿来。 在他进殿的一刹那,大殿外的阳光镶嵌在他周身,让他看起来像是携光而来的神明般耀眼。 魏帝在一瞬间眯起了浑浊的眼睛。 那是萧铮第一次见到大魏皇帝。 那年他鲜衣怒马,爽朗天真。 十五岁的少年,丝毫没有感觉到在那高高的御座上,垂珠冠冕之后的龙颜,正在用一种怎样杀意盎然的眼神望着他。 萧铮跪拜行礼,双手奉上北燕大君亲笔盖印的文书。 “北燕大君将臣托付给陛下,臣将长住魏都,以示魏燕和平交好之诚意。” 大魏自魏帝登基以来,逐渐民心涣散,加之几年旱灾,多股民间起义爆发,魏帝一力血腥镇压,但恐难长效。 这时,北燕作为大魏最大的邻国,它是否有异动,关乎着大魏的稳定。 萧铮的父亲,北燕大君萧凛,是一个有仁爱之心的国主,在魏帝提出以北燕皇子为质,以谋和平时,他为了天下大局的稳定,为了不至让战火席卷两国,波及百姓,选择了应允。 于是萧铮作为和平的使者,带着一片赤诚之心来到了大魏。 只是北燕没有想到,那时的魏帝,已经不值得他们一丝一毫的信任。 魏帝打量过阶下的少年,沉声道:“好,一路可颠簸劳累?休息过后,晚间朕于宫中赐宴,为贤侄接风。” 听闻关切,少年萧铮便笑了。 这笑便又莫名的令魏帝心头一凛。 魏宫中的三位皇子都被教导的严肃而谨慎,对比之下,萧铮的笑容带有那燕山之北特有的高朗宽阔的意味。 他的到来像风,让承天殿沉闷的空气忽然间翻涌起来。 这尤为魏帝不喜。 退朝之后,后殿暖阁中,魏帝留下天机阁神官密谈。 “北燕皇子入我都城,昨夜星象如何?” 神官道:“回陛下,昨夜破军星骤亮,与紫薇争辉,大不祥。” 魏帝捏紧了拳头:“我就知道,那孩子鹰视狼顾,是北燕的头狼养出来的野心勃勃的狼崽子,长大了,必然觊觎我大魏的江山,必要除之!” 神官看魏帝激动不已,上前道:“陛下莫急,破军虽有冲煞紫薇之相,一时难断,但太阴星温耀而稳定,乃是吉兆。” 魏帝不明:“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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