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手,指尖缓缓在粗糙干枯的树皮上划过,留下一抹鲜艳浓深的血色,血顺着手腕向下淌,但不知为何,他竟感觉不到半分疼痛,意识轻飘飘的,仿佛已经和身体分离开。 身后忽然有人轻声唤他:“聿儿。” 沈聿回过头去。 午后静谧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琉璃窗扇洒进来,深色的黑木桌案呈现出沉静古朴的光泽,五六岁的男童从凳子上跳下,手中高高扬起字幅向门口跑去,一头扎进妇人怀里。 “娘,先生今日夸我的字有长进了,你看!” 妇人蹲下身子揽住他,接过字幅细细端详,笑着点头:“我们聿儿真用功,字写得越来越好了,你爹见了一定很高兴。” 高大威严的男人出现在两人身后,“我看看。” 他拿起字幅,小童仰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双小手在身前交握,攥得紧紧的。 男人扫了一眼,皱起眉:“未见有长足进步,只是先生几句夸赞便得意忘形自吹自擂,如此心性,日后怎成大器?” 小童面颊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一双手生生攥得发白,他接住被男人丢下的字幅,垂下头轻声说:“父亲教训的是。” 男人大步离开,妇人面露无奈,摸了下他的头,转身追着男人走了,“你也真是,怎么能这么说……” 小童孤零零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远,最后垂下头,默不作声地攥紧手心,原本整齐漂亮的字幅团成一团,变得皱皱巴巴。 他捏着这纸团,安安静静地转身进了书房。 小小一团身影消失在门口,再次迈出房门时,已经变成一个挺拔清隽的少年。 他立在门前,看着他的父亲迎面走来。 也就是这时,他忽然发现他不用使劲仰着头就能轻松看到男人的面容,他的父亲依旧像他记忆中那样深沉威严,不苟言笑,只是眼角多了些纹路,深深的法令纹从他嘴角两边向下延伸,透着古板和严肃。他戎马半生的父亲,又多了几分风霜之色。 男人负着手对他说:“收拾一下,明日随我去北疆。” 少年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妇人自远处急急奔来,挡在他身前,“老爷,聿儿还小,战场上刀剑无眼,伤了他可怎么好?老爷,咱们就这一个孩子,求您心疼心疼聿儿吧!” 男人深深皱起眉,语调透着不为所动的冷漠,“他是沈家未来的家主,以后注定要上战场,现在就怕,干脆一辈子都躲在这院子里别出去了。” “老爷——”妇人还想再劝,少年握住她的臂弯,将她从身前拉开,尚有几分稚嫩的面容上透着与他这个年纪并不相符的坚毅和沉静。 “一切听从父亲安排。” 朝阳初升,马蹄扬起,烟尘滚滚,湮没城楼上女人挥别的手臂和马背上少年单薄的背影。 沙尘散去,手执长剑的少年缓缓走来,背后是边关破败绵延的残垣和一弯银白钩月。 他朝沈庭植的营帐走去,刚才领悟了新的剑招,他想给父亲看看。 一路上,熟悉的声音此起彼伏。 “阿聿练完功回来了?” “这么晚了还在练功,阿聿真刻苦啊!” “小聿练功练得人都瘦了,要不要来阿嬷这再吃点?” 少年噙着淡淡笑意,一声声回应过去,到了沈庭植营帐前。 帐帘刚掀开一条缝,里面的说话声隐隐约约传出来。 一人道:“我方才从练兵场回来,瞧见阿聿还在练功呢,他天赋极高,又沉得下心肯吃苦,日后必成大器啊。” “他哪称得上天赋高,”他听见父亲的声音,并无半分丝毫欢喜之意,“不过尔尔,若是这样还不肯努力,也不必在这军中待下去了。” 帐帘悄无声息地放了下去,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帐外,少年唇边的笑意蓦然退去,他抿紧嘴唇,转身沿着来时路折返。 月上中天,静静笼罩着练兵场上少年伶仃单薄的身影,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挥剑,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爬起,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仿佛感觉不到累和痛。 斗转星移,仍是同一片凄清月色,少年在月下纵马狂奔。 月亮升起又落下,从北疆到京城,少年日夜兼程,终于在最后一刻,踩着金黄的暮色进了城门。 进了沈府,他一路狂奔,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脸色白得吓人,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径直冲进妇人卧房。 他的母亲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上次见面时还美丽莹润的面庞瘦得凹陷下去,整个人仿佛一具骨架子,孱弱枯槁,瞧见他之后,女人黯淡的眼眸燃起些许光亮。 “聿儿,瘦了。”她朝他伸出手。 少年冲过去,紧紧握住这双手,“娘,娘你不会有事的,我去宫里给你请太医。” 他说完就要走,女人的指尖忽然用上极大的力气,死死握住他的手,“聿儿,娘没有多少时间了,最后陪陪娘,可好?” 少年怔怔回眸,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他合拢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掌,把女人的手紧紧捧在手心,“娘……不要死,不要死……” 女人看着他,眸光哀伤又温柔,无力地对他绽开笑容。 她还在说着什么,轻声细语的样子像极了往日里唠叨的碎语,如同春日里风拂过柳梢头的轻响,一声一声钻进他耳中。 可少年只是呆呆地望着她,眼底是庞大深切的恐惧,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直到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耳边再无一丝声响,一切都静得可怕,眼泪夺眶而出,少年瞬间泪流满面。 他握着女人变凉的手,从日暮坐到天黑,直到负责后事的管家过来敲门,他放开母亲的手,俯身叩拜。 一个头磕在地上,再抬起时,少年身披麻衣,头戴白巾,安静沉寂地跪坐在灵位前,眼眶通红。 偌大沈府一片洁白,处处缟素,灵幡在风中飘扬,一眨眼,惨白染成大红,肃穆的白幡变成了鲜亮的红绸。 外面锣鼓鞭炮震耳欲聋,人声鼎沸闹作一团,屋内,一身白衣的少年挡住男人的去路。 他看着男人身上大红色的喜袍,眸色渐红,冷笑着问:“你明知白氏用尽心机落水就是为了嫁你,为什么还要娶她?我娘尸骨未寒,你就这么待她?” “住口!”男人厉声呵斥,“我娶不娶妻,何时娶妻,自有我的考量,不是你能置喙的!” 说罢,男人越过他向门外走去。 少年忽然抬起手一把拽住他。 “谁说抱了她的身子就一定要娶?迂腐,无能!你根本配不上我娘,”他紧紧拽着男人的手臂,睁大眼睛死死瞪着他,大声说,“你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忤逆他向来敬畏尊重的父亲。 “啪”的一声脆响,男人阴沉着脸,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巴掌。 血丝顺着嘴角流下,口腔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而他的父亲只是冷冷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他成亲去了,和那个即将成为他继母的女人。 外面阳光灿烂,屋里却阴暗潮湿,一门之隔,仿佛两个世界。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的阴影中,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冷漠。 他当日便回了北疆。 无数个深夜,少年独自一人默默练功,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边关亘古不变的一轮清月。时光飞逝,练剑的少年个子长高,肩膀变宽变厚,越来越沉默寡言,清隽的脸庞褪去稚嫩,凌厉的眉眼线条初现雏形。 此后数年间,他回京城的次数屈指可数。 五年后,沈庭植得诏回京,再次迈入沈家大门的少年身姿挺拔修长,身量几与沈庭植齐平,肩膀宽阔有力,如一柄经过风沙历练打磨的出鞘利剑,隐现锋芒。 那只见过潦草几面的继母白氏笑着前来迎他们。 少年的目光在她那张假笑的面容定了片刻,视线下移,落在女人隆起的小腹上。 男人自然而然地搀起她,一只手同时小心翼翼地扶在她腰间,向屋内走去,两个人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 少年停在原地,一眨不眨地望着两人的背影,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他的父亲和这个据其称并不喜欢,甚至十分厌恶的女人有了孩子,而更可笑的是,他竟毫不知情。 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的父亲有了另一个儿子。 他亲自为他取名沈霄。 珠璧连霄汉,万物仰重光。 这是一个饱含爱意和期许的名字,父亲一定很爱他。 深夜,少年悄无声息地潜入女人的卧房,借着月光,他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刚出生没多久,眼睛还没睁开的孩子。 冰凉的手指伸出去,放在婴儿脆弱细嫩的脖颈上,他冷冷地看着这个孩子。 他凭什么出生?他根本不应该出生。 手指即将收紧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女人缥缈的声音,“聿儿,你在做什么?” 少年猛然回眸,月色下,他的母亲一袭白衣,如月中仙子,笑容和他记忆中一般温柔。 “娘……”他喃喃地说,一瞬间湿了眼眶,“我要给你报仇……”他咬着牙,把泪水混着恨意吞入腹中,“我要让他们痛苦地活着,我要让他们知道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 “聿儿,”女人无奈地唤他,“你若这样做了,你这一生都会活在愧疚中,他们不值得你赔上自己的一生,这是娘不想看到的,娘只希望,你能过得平安快乐。” “娘……”泪水潸然滑落。 月下,女人的身影渐渐模糊散去了,少年怅然若失,良久,收回了手掌。 他最后看一眼这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方才那一瞬间的脆弱和愤恨已经消失,少年的神情重新恢复成深不可测的平静,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大门开启,一步踏出,少年已置身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面前高台之上,瑞霭升腾,天子头戴冕旒,威严深沉。 许多人围着他,手中拿着尺寸和纸墨,在他身上比划来比划去,像摆弄一个木偶一般随意摆弄着他,同时飞快地在纸上记录下一些不知做何用处的数字。 而沈庭植站在一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终于,这群人结束了对他的折磨,一个领头的太监恭恭敬敬地跪下:“回禀陛下,沈公子身形容貌皆与殿下相差不多,可以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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