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侍卫不知何时退了出去,没有听见镇守西南边境的大将军这不忠不义的荒唐之言,不过沈聿瞧着安淮北的神色,似乎他也并不在乎有没有被别人听见。 若换了旁人,此刻定然要震惊于安淮北竟敢如此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且像是同沈庭植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竟当着沈聿的面言语相辱。 不过巧了,安淮北跟沈庭植之前那些破事,沈聿还真知道。 十几年前,沈庭植已经能指挥几十万大军冲锋陷阵的时候,安淮北还在破落村子里热衷于带着一帮小弟把村民打得跪地求饶喊他爷爷。一日沈庭植率军偶然路过这村子,安淮北不长眼地凑上去嘚瑟,被沈庭植不动声色地修理了一顿,从此就死心塌地地从了军,跟在沈庭植身边。 不得不说,沈庭植看人的眼光堪称毒辣,安淮北于行军打仗上当真极有天赋,仅仅跟在沈庭植身边耳濡目染几个月,便逐渐崭露头角,在神策军一众将领中异军突起,脱颖而出。所以说其实沈庭植对安淮北是有知遇之恩的。 军营中虽不比朝中那般尔虞我诈,却也免不了明争暗斗,安淮北屡立奇功本就惹人眼红,加上他为人张扬不知低调收敛,不少人明里暗里去沈庭植那里参他。沈庭植一面苦口婆心地教育安淮北,一面在自己的老下属跟前说安淮北的好话替他作保,总算是帮安淮北维持住了表面上的人际和平。可以说,若非是沈庭植夹在中间苦心经营,安淮北早就被军中那些老油条联合起来剁成了肉酱——当兵的谁还没点气性了? 后来虽然安沈两人在作战上偶有不合,但一般早上吵完晚上就又坐一块喝酒了,吵吵闹闹几年过去,情谊也算得上与子同袍。 沈聿印象极深的是,父亲曾对他说,安淮北身上有一种邪性,是匪还是官,不过在他自己一念之间。 只是那时沈庭植并没想到,安淮北比他想象中的还离经叛道。 六年前皇帝设立兵马司,安淮北气得头昏脑涨,当即跟沈庭植说反了这狗屁皇帝,结果被沈庭植一口拒绝。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所有人都觉得这次会跟之前无数次争执一样,很快消弭于无形,却没想到等了三日,等来的是新上任的兵马使王俨和安淮北自请去西南戍边的陈情书。 西南蜀地离北境几有万里之遥,安淮北这摆明了是要跟沈庭植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军中人无不好奇,但沈庭植对外只含糊说两人志向有异,对安淮北心怀反意之事只字不提。如今知道真相的,也不过沈聿和姬远[1]二人。 自此数年,两人一南一北,相隔万里,一直到沈庭植身故,都再没见过。 沈聿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暴躁如狮的男人,当年之事他全然知晓,其实不该对安淮北这般恶劣的态度感到惊讶,可沈聿的确是没想到……如今已过去整整六年,父亲甚至已经亡故入土,安淮北竟还没放下此事,甚至一提起来就炸,心中忿恨之深,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新的顶头上司对自己亲爹耿耿于怀,甚至怀恨在心,沈聿估摸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怕不会太顺利。 沉默良久,他道:“当年之事,家父有他自己的考量,且如今事过境迁,家父已然故去,死者为大,还请安帅口下留德。” “考量?”安淮北嗤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能有什么考量?还不是忠君爱国那一套?我就问你,你爹忠心来忠心去,可换回了狗皇帝半分信任?可为你们家留下了几代荫庇让你们吃穿不愁?若你说有,为何你沈聿如今要不远万里来我这西南,用一人性命来为沈家上下搏一个前程?” 安淮北拿着刀随手在空中比划几下,看着刀尖上闪的寒光,忽得意兴阑珊,他拿起软布最后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刀身,懒散地道:“行了,咱们废话少说,我知道你来西南是为了军功,我就直说了——这是你爹当年拒绝我提议的后果,不管是他,是你,还是你们沈家所有人,都活该受着。你想去别的地光耀门楣,我大力支持,可你想从我这赚军功,我只送你一个字儿。” 男人抬起眼看着沈聿,微勾起一侧唇角,冷笑着道:“——滚。” 话音落地,安淮北抬手一个干净利落的收刀,黑色军靴踩着虎皮,回身往首座走去。 沈聿早有预料,他预想中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了。 实在没办法了,沈聿只好道:“楚国有备而来,这次的仗不好打吧。” 安淮北头也不回:“干你屁事。” 沈聿点点头:“既然安帅执意不愿我继续待在西南,那便与我打个赌,如何?” 安淮北不耐烦:“做你的春秋大梦,滚!” 沈聿恍若未闻,自顾自道:“就赌我一月之内,让楚国退兵,如何?” 安淮北的脚步倏然一顿。 下一刻,他回过头,看着几步开外这个气定神闲的年轻男人,片刻,忽然笑起来。 安淮北的语气格外温和:“你可知,在本帅跟前开玩笑,会是什么下场?” 沈聿却没笑:“我既然敢说,自然不是在开玩笑。若我赢了,还望大帅,成全沈聿。”说着,他朝安淮北缓缓一拱手。 安淮北眯起眼:“若你输了?” 沈聿淡淡道:“沈聿愿立下军令状,若没能做到,一月后,提头来见。” 话音刚落地,安淮北断喝一声:“好!” 他掂着刀,踱着步子过来,似笑非笑:“沈聿,我知道你是故意激我,无妨,我还真就受了。我倒要看看,我他妈打了三个月都没打完的仗,你怎么一个月打完。不过你这赌约吧,只你自己一条命,没意思,还得算上你们沈家所有人,这才够刺激,你说呢?” 沈聿抬起眼与他对视,男人黑色瞳孔的深处仿佛跳动着一团火焰,让人想起野兽捕猎时的眼睛,危险,残忍,兴奋。 沈聿一笑:“若我输了,除了我那个已经嫁人的养妹,沈家上下所有人,任凭大帅处置,如何?” 安淮北仍盯着他不放:“包括你那死了的爹?” “包括我父亲。” “好!本帅跟你赌!”话音刚落,寒光一闪,男人手中的刀已经横在沈聿脖颈旁,他眯着眼,笑容既痞且邪,用刀身轻拍两下沈聿的脸,咬牙含笑道,“沈聿,你最好别输,否则你就能看到,我怎么挖了沈庭植的坟,怎么把他食肉寝皮,怎么把他,挫骨扬灰。” 沈聿从安淮北营帐出来后不久,消息疯了一般传向魏军营地的四面八方,仅不到一个时辰,几乎所有魏军都得知了这个荒唐的赌约和沈聿的军令状。 无一例外的,所有人听到此事的第一反应都是—— 沈聿疯了,疯到不仅自己不想活了,还要拉上全家人一起陪葬,甚至连自己已经埋土里的爹都不放过。 半月后,这消息跨越万里终于抵达京城,立时便引起了满京哗然,时人对沈聿的嘲讽议论甚嚣尘上。 沈忆听说此事,是在那天夜里,她回到寝殿,和季祐风说了些有的没的,正准备就寝时,季安站在门外,当句笑话讲给了她和季祐风。 彼时沈忆心中想的也是:沈聿疯了。 凭他的本事,即便过程艰辛危险些,最后总是能立下些战功的,可一月内将原本就占据上风,有备而来粮草充裕的整整三十万楚君打回牧河以西,其难度何止是上青天。沈忆实是想不明白,沈聿究竟为什么要打这样一个根本没有赢面的赌约。 季祐风听了倒没什么表情,摆手叫季安退下,便准备歇息了,只是一回头,便瞧见自己的妻子长发如瀑,穿着白色中衣,姿容温婉地坐在床榻边,拧着眉头一直看脚踏。 季祐风把手随意搭在膝盖上,默不作声地望她许久,终于确定,他这近来在他面前频频出神的妻子,又一次走神了。 他想起半月前,曾让人去查沈忆出府去了什么地方,又见了什么人。 那日他得到的答复是:“王妃去了南城门,见了沈聿。” 第051章 端午 季祐风没想到, 等来等去,最后等到这么一个答案。 他一直没想明白,给兄长践行这样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忆为何不对他说实话?可现在, 他看着因为季安一句话就出神良久的沈忆, 心情忽然微妙起来。 季祐风的手指在膝上随意轻叩几下,若有所思地唤了声:“阿忆。” 沈忆回过神,迟钝地抬起眸子看向他。 季祐风笑笑:“怎么, 在担心沈聿?” “是有一点。”沈忆语气轻松,心里却仍揪作一团。 季祐风忽道:“你当年进沈家时,沈聿可还在家中?” 沈忆摇摇头, 如实道:“那时他已经出家, 我没见到他。” “那你第一次见沈聿, 是在什么时候?” 沈忆想起那个初秋的清晨,男人身长玉立,站在府门前看着她, 眸色幽深, 眼神陌生又熟悉。 因着这样的眼神,她一时恍惚,竟生出一种两人之前认识的荒谬错觉,可马上沈聿就告诉她, 他从未见过她。 沈忆想想也是,且不说他二人自幼便在魏梁两国长大,就说以沈聿的样貌,若二人见过, 再见时她必然认得出他。 收回思绪,沈忆笑道:“家父丧礼上, 是我与兄长第一次见面。” 季祐风微一挑眉:“这样说来,你们也不过才认识不到一年。” 他似是忍不住感叹:“仅认识几个月,你便事事想着连卿,连卿亦对你颇为上心,这样深厚的兄妹情谊,当真是难得。” 听着听着,沈忆面上的笑僵住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沈忆心里斟酌一番,最后笑着否认了:“殿下说笑了,哪有什么深厚情谊,不过是因为同在沈家屋檐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比起待旁人要多上心几分罢了。” 季祐风笑笑,轻声道:“是么,可我有时候觉得,阿忆待连卿,要比待我这个夫君还上心。” 沈忆倏然一愣。 煌煌烛火里,年轻俊美的男人坐在床边看着她,气度清绝出尘,仿若画中人。沈忆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从季祐风眼神中看出几分幽幽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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