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九那天, 是个朗朗晴日。 沈忆身着皇后礼服,端坐于朝阳宫正殿之内,依次接见亲王公主, 各监局内官内使及命妇, 受四拜礼。引礼官引众人入内, 众人站定,虽说都是有头有脸见过大场面的人物,可到底还是对这位出身传奇的年轻皇后起了好奇, 纷纷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她。 只见高台之上的女人头戴九龙四凤冠, 身着庄严繁复的皇后礼服,里面是深青色翟衣,上织十二对翟鸟纹间以小轮花,红领褾襈裾, 织金色小云龙纹*,然而这厚重尊贵的衣饰却不能压去她半分容光,女子长眉入鬓,凤眸上挑, 黑眸如结了冰的砚上墨汁,清透中带着冰凉。她端然而坐, 举手投足莫不从容贵气,自然得仿佛她生来就属于这里,目光所至之处,众人齐刷刷垂下眼睛,不敢与之对视。 一时心中不由咋舌:向来听说这位皇后不过是乡野僻里出的孤女,却不想,竟有此等矜贵气度! 待众人行了拜礼,鸿胪寺官引着沈忆往乾圣宫去,文武百官已齐聚在乾圣宫丹陛之下,准备好了觐见朝贺。 碧蓝天幕高远辽阔,几只雀儿在高空中展翅划过,高大厚重的朱门缓缓开启,数百名朝臣和禁军分列两侧,沈忆从中间走过,衮服长长的赭红色拖尾随着她的脚步缓缓在地上拖行,金线的凤凰刺绣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万籁俱寂。 人群之中,一双深黑的眸子无声注视着女人的身影。 他看着她无边尊贵,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到季祐风身边。 季祐风朝她伸出手。 她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十指相扣,相视一笑。 礼官高声赞唱:“跪——” 耳边响起山呼海啸的万岁千岁,回音旷荡悠远。 男人垂眸,撩起袍子,俯下身。 他朝他挚爱的女人跪拜。 他愿她百年顺意,千岁无忧。 他愿她夏禧冬安,福寿康宁。 他愿她一生圆满,光明灿烂。 为此,他愿付出他的一切,包括生命。 而她不必知道。 高高丹陛之上,年轻的皇后迎风而立,初得封诏,面上却十分平静。她敛睫垂眸,视线在万人之中轻而易举地落在其中一道身影上。 男人挺拔,峻直,似乎有些清减。 静静看了片刻,年轻的皇后眼角无声落下泪来。 * 登基大典之后,季祐风身子已然差不多痊愈,沈忆把所有朝政如数交还,接手后宫一应事务,安静地在朝阳宫里做起她光鲜亮丽的皇后。 她后来又见过沈聿一次。 那天季祐风邀她去御书房共用晚膳,沈忆到的时候李交泰说陛下正在议事,让她等一会。 沈忆站在殿门外等了片刻,门开,穿着绯色官袍的男人迈出门来,与她对上视线的一瞬间,身形微微一顿。 天光渐暗,暮色四合,光秃秃的枝头挂着一瓣透明的月牙,在乳白色的云层里若隐若现,男人修长的身影立在黯蓝色天光里,看不清楚面容,只能感觉到两道视线静静落在了她的身上。 辽远的深秋响起一声更鼓,小宫女手脚麻利地点起廊灯,视野里亮起星星点点的光晕。 灯火一瞬间映亮男人深沉的眉眼,他缓步从廊下走出,面容再次隐在无边暮色里。 沈忆看见他朝自己行礼,声线低沉,语气遥远疏离:“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沈忆轻声说:“还未恭喜大人高升,在此贺过。” 她虽不在前朝,可该知道的一样不少。 前几日大理寺落实了王俨及其同党私吞军饷等数十条大罪,已判斩立决。季祐风在早朝上大赞沈聿高风亮节,不与王俨等人同流合污,敢于揭发,当即下旨将沈聿升为正三品都指挥佥事。 都指挥使司统管整个京城军防,都指挥佥事手握实权,是极重要的差事,堪称是位高权重。 只是这样一来,沈聿无疑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眼热嫉恨他。 沈忆并不担心,她知道沈聿能处理得很好。 李交泰走过来,躬身道:“娘娘,陛下请您进去。” 沈忆收回视线,从沈聿身边走过,迈进殿门。 男人垂着眼,视线压得极低,自始至终不曾看她。 进了殿门,季祐风瞧见她进来,从书案后起身,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往东暖阁走。 沈忆道:“看陛下满脸疲倦之色,可是朝中又出了什么事情?” 季祐风抬手掐了掐眉心:“政事缠身,当真是一天都不得清闲,更何况朕才刚登基不久,根基不稳,自然要处处小心。” “说到这个,”季祐风侧头看她一眼,“朕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沈忆微讶:“什么事?”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花梨木雕牡丹花飞罩,进了东暖阁,宫女们已经将膳食摆放好,金花青地漆八仙炕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正中央一道清炖肥鸭,边上是腰丁腐皮,糖醋樱桃肉,红烧肚当,晚香玉羹等共十道御膳,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两人相对落座,季祐风举箸给沈忆夹了块鸭肉,似是随意道:“朕想跟你商量,朕准备给沈聿和赵家嫡女赐婚。” 沈忆手一顿,抬起眼:“陛下说的赵家,是赵梁?” “是。” 沈忆低头慢慢咀嚼着鸭肉,没说话。 她知道这位赵家姑娘,是赵蕴之的同母同父的胞妹,沈聿只怕和这赵家女连面都没见过。 季祐风看她一眼,面色还很和煦。 半响,沈忆道:“陛下欲赐婚于他们二人,可是有什么考虑吗?” 季祐风又为她夹了块笋片,微笑道:“自然是有的,赵梁是瑾王余党,朕如今根基不稳,还不能同他翻脸,只能先笼络过来。” 沈忆没什么表情,淡淡反问道:“笼络赵家,便要臣妾兄长与其联姻吗?” 季祐风温声道:“朕知道此举委屈了沈聿,你放心,朕自会补偿他。” 沈忆终于抬起头,看着男人的眼睛,轻声问道:“瑾王已被贬为庶人,赵家倾覆指日可待,安抚赵家当真如此迫切吗?退一万步讲,就算陛下一定要先稳住赵家,提拔赵家儿郎或者封爵封侯都是不错的选择,为何偏偏一定要是联姻?又为何偏偏一定是沈聿?” 她每说一句,季祐风的笑意就淡一分。 他看着她,说:“朕不愿赵家势力再有扩张,而沈聿作为朕的心腹,由他联姻是最合适最放心的法子,怎么,阿忆,难道你不愿意?” 话至最后,男人的语气微微沉了下来。 沈忆握着筷子的手紧了又紧。 前朝什么情况,她清楚得很。赵家的确不亲近新帝,可也并不敢轻举妄动,季祐风现在迫不及待地把沈聿推出去联姻,的确是有笼络安抚赵家的考虑,可,未必没有其他考虑。 比如,将来除去赵家的时候,好将沈聿一起除掉。 再比如,用沈聿的婚事来试探她,或者说是防备她,彻底断了她和沈聿最后的可能。 很早以前沈忆就隐隐感觉出来,季祐风似乎对她和沈聿之间的事情格外在意,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 但这些疑虑,沈忆最终没有问出口。 她压下心底烦躁,尽量平心静气地道:“臣妾没什么不愿意的,只是陛下是不是也要考虑一下兄长的意愿?陛下登基,兄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兄长必是不喜欢那赵家女儿的,陛下可否考虑换个人选?” 话音刚落,便见季祐风缓缓抬起眼,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他喜欢谁不喜欢谁,皇后倒是很清楚。” 沈忆神色变了变:“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祐风望着她警惕陌生的眼神,心里一时不知是失望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沈忆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睁开眼,尽量把语气放平和:“陛下可能误会臣妾了,臣妾只是希望兄长能娶到一位他自己喜欢的女子,并无半分私心,还望陛下成全。” 季祐风看着她,轻声问:“是吗?” 她坦坦荡荡地看着季祐风,斩钉截铁:“是。” 男人忽得笑了声,他甚少露出这样嘲弄的笑容:“你就这样在意他?” 沈忆猛然一怔。 季祐风向后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即便朕同你说了需要他帮助朕,你还是不愿意,阿忆,在你心里,沈聿就那么重要。” 轰然一声,沈忆脑中如有惊雷响过,她霍然抬眼看着季祐风。 可他仍只是噙着凉而冷的笑意,平静地看着她。 沈忆知道,她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假象,就在方才,被季祐风一把撕碎了。 她和季祐风之间,终究绕不开沈聿。 心中惊涛骇浪最终化为了接受现实的平静,良久,沈忆问:“陛下希望我怎么做。” “不需要你怎么做,”季祐风拭了下唇,把手巾丢在桌子上,“原本朕还没有下定决心,但现在,这个亲,沈聿想结也得结,不想结也得结,你们说了不算,朕说了才算。” 他温柔地看着她:“等沈聿娶了妻子,你会忘了他的。” 沈忆盯着他看了半响,唇边慢慢勾起一抹讥诮:“陛下竟说沈聿是最佳的联姻人选,我瞧着陛下可比他合适多了。” 季祐风僵住。 沈忆眉目微动,戏谑地道:“难道还有什么能比陛下的恩泽更能安抚人心的?陛下还能有一位美人共度长夜,如此岂不妙哉?” 言罢,沈忆起身,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的震耳脆响,沈忆径直迈出殿去,头都没回。 东暖阁,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季祐风坐在椅子上,脚边散落着数片碎瓷。 男人温润隽秀的面庞浮现出幽冷的嘲意。 方才那一瞬,沈忆只是轻轻动了下眼角眉梢,那叫人心寒的讽意便透骨而出,瞬间狠而深地刺进他的心脏,女人冷艳的面容仿佛刻在了他的灵魂里,挥之不去。 他最爱的阿忆,果然也最清楚怎样才最能伤到他。 两日后,早朝。 翰林学士左修明上表,进言开设女子学堂,选拔有才能的女子入朝为官,并提议皇后辅政,与皇帝同上早朝,共商国事。 一石惊起千层浪。一时间,上至朝堂,下至民间,物议如沸,甚嚣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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