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垂眸看他,半响,淡淡道:“若我一定要去呢?” 季安仰目与她对上视线,额上渐渐渗出汗来。 帘后的女人乌鬓高耸,如云盘回,肤色冷白,高眉凤目,分明妆色极淡,首饰亦极尽简单,不过鬓间三支白玉簪,双耳一对银宝琵琶耳坠,可顾盼之间,冷丽逼人,叫人不敢直视。 虽然沈忆不过嫁入王府将将半年,可季安已经对这位王妃的性子有了深刻印象。 ——这实在是个极有主见的女人,一般人轻易动摇不了她的想法。 他垂下头:“王妃何苦叫殿下为难。” 沈忆语气很和缓:“怎么,他不想看见我?” 季安语塞。 他在殿下身边服侍多年,对其心思也能大致揣摩一二。虽然他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不让沈忆去看她,但他知道,绝对不会是因为不想看见沈忆。 他这厢还在想如何回话,沈忆已经放下车窗帘子:“带路吧。” 季安没法子,只好吩咐禁军让行,引着马车进了皇宫。 御书房。 明黄的床帐里,男人背后垫着金丝软枕坐在床上,身前放着檀木小几,上面摞了高高一叠奏折。 他执着朱笔,一边批折子一边听立在床前的礼部侍郎郭肃奏对,不时开口询问几句。 偶尔气血上涌,忍不住握拳在唇边低咳几声。 郭肃微微一顿,面露担忧:“殿下的身子——” 季祐风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说。 这时,新上任的内侍总管李交泰弯着腰进来,站在床边低声道:“殿下,王妃来了。” 季祐风一怔。 片刻,他搁下笔:“请王妃进来。”又对郭肃道:“有劳大人在偏殿稍等片刻。” 李交泰引着郭肃出去了。 季祐风向后靠在软枕上,微微阖眸。 吱呀一声门开,从门口隐隐传来三人互相见礼的话音,女人清冷的声线低低传来,时断时续,随后沉闷一声砰响,门关,寂静的大殿里响起轻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季祐风睁开眼,转头。 脚步声忽然停在那扇山水隔断屏风前,他的心跳停了一下。 下一刻,投在屏风上的纤长身影缓缓转过来,视野里出现他熟悉的面容。 女人乌发黑眸,雪肤莹莹有光,走进来的一瞬间,整间屋子仿佛都变得明亮。 季祐风怔然看她,明明只是一夜未见,怎么会在这一瞬间,忽然想她想到了极点。 沈忆看着他挑眉:“殿下如今连生病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殿下是厌倦我了。” 季祐风回过神,看见她似笑非笑的神色,心知自己方才那痴态必然被她尽收眼底,不由赧然道:“不是什么大病,将养几日便好了,何苦告诉你,还麻烦你亲自过来走一趟。” 沈忆看着男人比往日还要苍白的脸色,轻声说:“殿下还打算瞒着我吗?” 季祐风微顿。 沈忆道:“来的路上我已问过季安,太医说你是入秋旧疾复发,已经好几日了,若再不安心修养,将于寿命有损。” 她平静地问:“殿下,你现在不告诉我,是想等你病入膏肓药石罔然了,再来通知我见你最后一面吗?” 季祐风的心猛然一紧,怔然无言片刻,道:“阿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愿麻烦你……” “殿下,”沈忆语气沉下来,“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你的妻子。” 季祐风心头一震,沉默下来。 沈忆看着他的眼睛,神色认真,一字一句地道:“殿下,你生病了,我会担心,会替你难受,唯独不会觉得麻烦。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不存在麻烦。” 季祐风望着她,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闷涩酸胀,良久,他感觉到自己在面对沈忆时仅存的体面也摇摇欲坠,即将崩塌,立刻匆匆转开了脸。 淡淡幽香忽然盈了满怀。 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畔,嗓音低柔:“殿下,我说过,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相信我,好不好?” 男人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 许久,他抬手抱住她的身子,双臂交叠,不留一丝缝隙,手掌抚在她的脑后,低哑清晰地说:“好。” 沈忆摸了摸他的头。 她柔声同他商量:“那答应我,把政事放一放,先好好养病。” 季祐风轻叹:“阿忆,我的登基大典和你的封后大典都能推后,父皇的丧仪可等不得,礼部的郭肃还有一堆事等着我给拿主意。” 沈忆思索片刻,道:“那不如,礼部这些丧仪,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的事都交给我来处理,你就负责日常国事,怎么样?” 季祐风难掩惊诧:“你来处理?” 沈忆把头从他肩膀上移开,直起身子:“是,不然怎么为你分担?这是最直接的法子了。” 季祐风垂眸不语。 沈忆笑道:“殿下别担心,等这段时间过去,殿下身子见好,我就不再管了。” 季祐风抬起眼:“阿忆,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这么多事情,你一个闺阁女子……” “殿下,”沈忆扬了扬眉,“女子怎么了,你可不要小瞧我,我对礼法的熟悉不一定比你少。” 季祐风仰头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那时在帝巳城,他说她一个女儿家,不好跟着他和沈聿去孔雀楼冒险,那时她也是这样不服气,笑眯眯地同他说:“殿下可不要小瞧女子哦。” 少女眉目炽丽,明媚飞扬,连周身空气都是鲜活蓬勃的。 他爱极了这样的她。 “好吧。”季祐风也笑,“若是撑不下去了,可别哭着回来找我。” 沈忆道:“才不会呢,你且等着看吧。” 她站起身:“殿下批折子吧,累了就歇息一会,我这就去寻郭大人。” 她倒是说干就干,风风火火,毫不怯场。季祐风又笑了下,应了声好。 沈忆弯下腰仔细给他掖好被角,又检查了门窗,确认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季祐风一直看着她。 沈忆转身离开,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男人的视线穿过那方屏风,久久停留在那抹身影上,直到彻底消失,他才收回目光。 沈忆到了外间,先吩咐底下人把书案收拾打理出来,趁着宫女在打扫的功夫,她让李交泰把郭肃从偏殿请来,同他见了一面。 郭肃听说是翊王妃请他过来,揣着满腹疑惑过来了。 到了殿里,只见女人坐于美人榻上,手捧香茗,虽然看得出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可除去视觉的美观性,这坐姿并不算多么端庄娴淑。 他曾听闻,翊王妃是沈庭植的养女,出身乡野破落户,身份卑微贫贱,虽然一朝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可骨子里还是只粗俗不堪的野麻雀。 当即两道浓眉深深皱起,行了礼,问:“王妃找臣过来,所为何事?” 话音落下,便见女人抬起一双明眸,含笑看他,悠然道:“殿下身体抱恙,已允准我接手先帝丧典还有之后的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郭大人,日后有事,你来找我商议即可。” 脑中犹如一道惊雷滚过,郭肃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荒唐! 大魏自开国以来,女人连官都没做过,更何况是执掌朝堂,指点江山?! “臣——” 沈忆一口打断他:“大人若不信,殿下就在里面,你可自行去问。” 郭肃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没迈开步子。 沈忆既然敢说,他去了也只会是自讨没趣,说不定还会被新帝新后同时在心里记上一笔,倒不如正常议事,沈忆听不懂,到时自然知难而退。 打定了主意,郭肃清清嗓子,道:“臣不敢,既然是王妃主事,那臣先将丧典大致流程为王妃讲解一遍,再请您指点其中几处疑惑。” 一句“指点”,沈忆把这里头的嘲讽挖苦听的真真切切,她眉目不动,只淡笑道:“有劳大人,请。” 郭肃沉声讲来。 皇帝丧典乃是国丧,其中礼节之繁复,流程之复杂,工程之浩大,讲一天一夜都讲不完,而这翊王妃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野丫头,只怕连皇陵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给他半个时辰,看他不把她讲得眼冒金星,头晕眼花,哭爹喊娘! 半个时辰后。 郭肃讲得口干舌燥,站得头晕眼花,意识朦胧间,忽听一道清泠声线,穿过耳膜,直击他灵台:“停一下。” 郭肃心神一凛,喜意浮上心尖,赶忙低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妃终于听不下去了? 只见女子双眸清亮,悠然坐于美人榻上,淡声道:“郭大人,你讲错了,应该是先将梓宫停放在陵寝方城前的月台上的芦殿,再由皇帝致哀祭酒,你说反了。” 郭肃:“……”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确是讲错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看着女子似笑非笑的一双清冷明眸,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仅没被他讲倒,也没有被他唬住,甚至一下听出他话中错漏,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位翊王妃根本不是传言中的那样粗鄙不堪,至少她对于大多数人根本从未接触过的皇帝丧仪,堪称了如指掌。 正尴尬之时,沈忆微微一笑,温声道:“大人站着讲了许久,想必也累坏了,这才神思恍惚一时口误,大人坐下讲就好。” 说着,吩咐人来给他看座添茶。 短短几息之间,郭肃先是感觉到有如冬雨般的冷寒,接着便是春风细雨润物无声般将他安抚。 脸颊烧了起来。 此番是他先入为主,听信流言,轻视了翊王妃。 当即再不敢再生出半分怠慢之心,认真开始同沈忆讨论丧典。 他提了几个问题,只见沈忆三言两语,皆能问到要害,并总能一针见血地给他提到能助他解决问题的司属。 郭肃已不是惊讶。 而是震撼。 因为沈忆所展现出来的看待问题的角度,说明她已经不仅仅只是了解丧典的礼法章程。 她甚至已经完全、彻底地掌握了一个王朝运作周转的规律。 可……这明明是只有接受过正统储君教育的皇子,才有可能会的东西。 可现在,它出现在了一个据说是乡野村妇出身的年轻女人身上。 实在是匪夷所思,天方夜谭! 郭肃哪里知道,早在近十年前,沈忆的父皇便已经将她严格按照继位人的标准进行培养,他教给沈忆的第一件事,就是丧典和登基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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