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护国寺,沈忆就在那里。 说来也巧,他今日来的这庄子和护国寺皆处京城通州境内,相距仅四五十里,骑马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 站了一会儿,沈聿准备回房。 这时,转角另一边忽的传来说话声,是两个丫鬟正在闲聊。 “呐,看见那塔了吗?那就是护国寺,只有贵人才能去上香呢!” “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咱们呐,也就只能看一眼这塔顶。” “那可不一定,要是能被贵人相中,咱们也能荣华富贵。哎,我听说,那个什么四皇子今日就来上香了,你说他会不会来咱们庄子上?” “小蹄子,你想贵人想疯了吧——” 欢快的调笑戛然而止。 两个丫鬟无措地站起身来,紧巴巴地攥着手里的绣活,对着身前脸色阴沉的男人行礼:“公、公子……” 沈聿面无表情地看着其中一人:“你刚才说,今天谁去了护国寺?” 第009章 雨夜 绕过东西配殿,跨过垂花门,视野里,经行的僧人逐渐稀少起来。 再往里走一些,几乎已听不到人声,唯有佛塔顶荡下来的钟声。 这处僻静之所是护国寺后园,四时之景皆美不胜收,但轻易不对外人开放。 眼下,这门口便立了哼哈二将,门神般抬手挡住了沈忆和阿宋。 一人道:“翊王殿下正在此处,请姑娘避让。” 阿宋上前一步,罕见地露出笑意:“这位大哥,我们姑娘是沈家大小姐,昨儿来逛园子时不小心遗失了枚玉佩,可否通融片刻,让我们姑娘进去找找?必不会扰了殿下的。” 此人名关遥,是翊王的近身侍卫。听说是沈家姑娘,他忍不住多打量了二人几眼,看到沈忆时,眸中不由划过几丝惊艳。 但紧接着,似是想到什么,关遥不由撇撇嘴,把头摇得愈发坚决:“殿下一向不喜人打扰,姑娘请回吧,明日再来寻不迟。” 这侍卫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沈忆一看即知。 这人只怕是想起来她那些不好的传闻了。 可她分明记得,沈非搜集来的罪状中,秦氏并没有买通翊王府的下人……难道她和沈聿的流言已流传的这般广,连翊王府的侍卫都听说了? 心头疑虑暂且压下,沈忆好脾气地开口:“你不去问问你家主子,怎知他不让我寻……” 关遥眉间闪过一丝不耐,打断她:“都说了殿下不见,你们快走吧!” 沈忆垂了垂眸。 没想到,如今想见季祐风一面竟是这般困难。 她重新抬起眼,声线淡下来:“你莫忘了,我父亲去世之时,殿下曾亲临府中吊唁,还与我兄长沈聿密谈过。” 她之所以说出沈聿,其实是在赌,赌翊王还想拉拢沈聿,赌这侍卫能对他主子的心意揣测一二。 关遥顿了一下。 也不知是因为这话里的深意还是因为她眼中笃定的从容,他没能立刻反驳她。 关遥沉思片刻,颔首道:“姑娘稍等,容在下前去通传一二。”他立刻进园子去了。 沈忆看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不自觉揪住了袖口。 时隔多年,她和阿淮……终于要重逢了么? 脑子里忽而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会是少年噙着笑意,弯起眸子唤她“阿野”,一会又是少年眉目冷淡地对她说:“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胡思乱想一阵,只觉时间过得飞快,回过神时,那侍卫已经走了回来,他侧身一让:“姑娘请吧。” 沈忆缓缓松开攥紧的袖口,沉默地迈开步子,跟了过去。 - 园子里种了些木芙蓉,已三三两两地凋零了,仅剩的几片娇艳粉瓣边缘焦枯着,无精打采地垂在枝头,在秋日斜阳下半枯半红。 荒芜花丛旁有座四角凉亭,四面挂着纱幔,其中两面纱帘拢在亭柱上,另两面半开着,细风拂过,层层缥缈的细纱后,一个男子披着件鸦青纹鹤大氅,自袖口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提起碧玉茶壶倒了杯茶。 沈忆忽然放慢了脚步。 恍惚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惨淡的秋光里,她厉声斥退几个仗势欺人的张狂公子哥,一回眸,望进了一双阴郁幽暗的眼底。 那是沈忆第一次见到魏国四皇子季祐风。 少年的白袍上印着脚印,满身落魄,神色却很平静,似乎毫不在乎自己这幅狼狈模样,黑色的眼睛如一潭死水。 沈忆忽然想起曾经养过的一只猎犬。那只猎犬打架的时候威风凛凛,常常满身血痕地回家,却从不向她卖惨装可怜,即使腿瘸了它也若无其事地从她面前路过。 鬼使神差地,沈忆朝他走了过去。 后来他们并排躺在琉璃瓦的屋顶上喝着酒,对着夜空互诉心事,在寒风呼啸中去结冰的湖面上钓鱼,然后指着对方满脸的眼泪鼻涕互相大声嘲笑。他们还在困顿的夏日午后,懒洋洋地在落满桃花的草地上睡午觉。 桃花飘落之时,少年轻轻吻了吻她的唇。 他以为她睡着了。 所以沈忆至今不明白,那个雨夜,当她站在少年的门外,半边身子都湿透,拍门的手掌几乎痛得麻木时,他为什么不肯出来见她。 彼时她没有想到,那是他们二人之间最后一别,从此以后,便各自音尘悄然。 过去五年里,沈忆不止一次在王公夜宴上见到季祐风,他身为无比尊贵的翊王殿下,到哪都是前呼后拥,而她不过是沈庭植收养的小丫头,根本没有机会上前。 况且……沈忆其实也并不想上前。 当年的事历历在目,她不是不怨的。 她甚至隐隐期盼着,有一日季祐风会偶然留意到她,认出她来,主动来道歉,求她和好。 可五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沈忆甚至不知道季祐风有没有看清楚过她的脸。 这是时隔七年后,她以沈家养女的身份,因为某些事不得不站在他的面前。 他……会认出她吗? 这时,男人仿佛察觉到什么,侧眸望了过来。 沈忆不自觉屏住呼吸。 对视的短短一瞬,她竟觉得无比漫长。 耳边,石桌上滚起的茶水沸腾之声淡去了,响彻寺院的钟声亦模糊了,眼前只看得到男人温文尔雅的面容,浮起浅浅的笑意,眼中是透着疏离的温和。 沈忆听见他轻声说:“原来,沈家养女就是你。” 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嵌进掌心,沈忆的声音竟在发颤:“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祐风笑笑,温声道:“莫要误会,孤是说你同传言中一样,是位美人。” 是怕她误会。 并没有别的意思。 又听他说了句:“过来坐。” 男人随手拂了拂袖,不再看她,转过身重新坐正了。 沈忆怔怔望着他的侧影,一颗心仿佛掉下深渊,永无止境般沉沉坠落下去。 季祐风是没认出她,还是,不愿相认? 可,他怎么能认不出她?他又凭什么不愿相认! 突如其来的满腹委屈瞬间占据了身体每个角落,迅疾而猛烈,她溃不成军,鼻腔猛地涌起一股酸涩之气……沈忆立刻低下头,狠狠闭了闭眼。 没关系,沈忆对自己说,没关系。 七年未见,她容貌气质变化极大,季祐风认不出来才正常。再说……若非知道身份,她其实也不一定能认出他。 而且,现在她还有许多事没做,眼下并非二人相认的最佳时机,不是吗? 所以季祐风认不出她也好,不愿认也罢,没关系。 他们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她可以等,等到他想起她,等到他愿意和她相认……没关系。 少女眨了下眼,又眨了下。 可为什么,眼前景象忽然模糊起来? 心口不听话,又酸又闷,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她甚至不敢吸气。 可眼泪还是淌下来了,她无措地呆呆站着,都忘了去擦。 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哭呢?不仅狼狈,而且失礼。可她忍不住呀,哪怕只是余光里瞥见他一个模糊身影,她都觉得好难过。 七年前,他明明很喜欢她的呀,她被罚跪,他偷偷溜过来,还往怀里藏了两个香喷喷的大鸡腿带给她,胸口被烫的起燎泡都不知道。 她爱吃芫荽,还热心地让他品尝,他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她不知道,他向来对芫荽敬而远之,回去之后拉了一整晚的肚子。 还有她生辰那日,他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根玉簪,簪子一端雕了张娇嗔灵动的美人面,正是她呢。后来才知道,他为了练雕工刀法,两只手几乎没有一块好皮了。 这些,他都忘了吗? 可他凭什么忘呢?七年前,明明是他不告而别,明明是他亲手将她推开,明明是他……对不起她。 他凭什么呢? 察觉到身后许久没有动静,季祐风回头看了一眼。 视线所及之处,少女一袭妃色烟罗裙立在夕阳下,单薄的身影被斜阳晚照拉得极长极长。她红着眼眶,乌黑的眼睛盈着泪光,任由眼泪簌簌落下,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看他。 季祐风不由怔了下。 他垂下眼,掩住了眸底不合时宜的情绪,沉默片刻,复抬起眼:“怎么了?” 这温和声线中带着几分遥远的冷淡,沈忆如梦初醒。 她声音很轻,仿佛风一吹就散了:“沙子迷住眼了。” 季祐风看她一会,说:“过来。” 沈忆摸出帕子,将脸上泪痕拭干净,定定神,这才迈开步子。 坐下之后,季祐风倒杯茶推给她,没有说话。 沈忆捧着温热的茶杯,低着头看着袅袅升起的丝丝热气,混沌的脑子一点一点变得清明。 她低声说:“抱歉,殿下,臣女失态了。” 季祐风看她一眼:“孤时间有限。” 沈忆呼吸一滞。 方才流的眼泪忽然变得可笑起来,心口仿佛被泼了一瓢数九寒冬的冰水,冷得刺骨,她前所未有地冷静。 缓慢直了直身子,沈忆深吸口气:“臣女此番求见,是为助殿下一臂之力。” 季祐风眉毛都没动一下,啜口茶道:“你倒是说说,孤哪里需要你相助了?” 沈忆道:“听说,陛下有意立瑾王为太子。” 季祐风眼睛一眯。 父皇属意瑾王为太子是这几日才有的消息,连他也是最近才得知,沈家没了沈庭植,竟还能掌握此等机密消息? 若是这样,他倒是要重新估量沈家的分量了。 沈忆求见时打的是沈聿的旗号,季祐风便问了句:“这是你兄长的意思?” 当然不是。沈聿都计划着迁居别地了,哪里还会管是谁当太子?要帮他夺嫡的,当然是沈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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