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年春日,陛下去行宫狩猎,带了一些卿侍跟随,我便在此列。而荣蓁那时还只是猎场中的一名护卫,陛下一时兴起,让众侍卫比试骑射。那时的我混沌度日,早已不记得自己当日穿了什么式样的衣袍,可却始终记着,她穿了一身赤色骑服,腰身紧束着,在众侍卫之中拔得头筹,她骑着马向着女帝的方向而来,明明那样明艳张扬,可眼神中又有着超出少年人的沉稳,我立在女帝身后,视线竟全被她占据,不知怎的,这颗心竟仿佛活了过来。” 姬恒听着他回忆当年的事,或许正如他所说,他只是想找一个可以倾诉之人,他怀念着往昔,那也是姬恒不知道的过去。 徐贵卿继续道:“连我自己也未曾想过,直到了二十三岁,已为人卿侍,才如少年人那般情窦初开,明白心动是何滋味,实在可笑。可心里却有个声音,想再看她一眼,只一眼便好。但宫里规矩森严,既入了宫,便不会再有同外臣接触的机会,何况她只是猎场中的一名侍卫。许是上天垂怜,陛下很喜欢她,她也很会迎合陛下喜好,被陛下带去宫中,做了六品的起居舍人。即便是这般,我也只能在女帝身边远远看她一眼。那时我以为,此生我和她便只能如此,渐渐地,我也不再去人前,或许这样便能忘了,回到从前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总好过被这相思之苦折磨。可那年秋日,我咳疾不愈,她因为颜公子之事有求于我。她见我咳得实在可怜,次日便让人送了些民间治咳的药方过来。” 姬恒不觉得荣蓁此举是有什么别的心思,可在徐贵卿心中,这细微关怀足以慰藉相思。 “她所求之事,我自然会替她办好,即便是为了她所爱之人。她对我也多有感激,陛下离开之时,她会关切问我近况,我自然是不好,自从心在她身上,便茶饭不思。明知不该,但如同饮鸩止渴一般,有时即便是隔着数步之遥,可只要知道她就在我身后,也让我心生欢喜。只是她并非池中之物,能见到她的日子越来越少。可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快,她不再侍奉御前,而是去了大理寺任职。那年秋狩之后,她便对后宫之人避之不及,我不知缘由,竟大病一场,也借着这个机会免去侍寝之职。而这一晃便是两年,我只盼着有一日能再见,可等来的却是陛下赐婚你二人的旨意。” 徐贵卿抬眸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不甘,更带着些怨恨,“我嫉妒殿下,那么轻易便得到我求而不得的人。不,我早就没了求的资格。而殿下得到了她,却不知珍惜,若我没看错,你在冷着荣大人。今日宴席上,荣大人望了殿下很多次,可殿下却不肯望她一眼。” 原来在徐贵卿心里,荣蓁是最好的妻子,是他姬恒不知轻重,无理取闹,是他在冷着荣蓁。 姬恒笑了,“徐贵卿在宫中多年,一向不得皇姐宠爱,遇见一个外臣便将心交托出去,如今还说到本宫面前,本宫若是你,便会谨守本分,在这宫里安稳度日,莫生妄念。” 被姬恒讥讽,徐贵卿并不觉得难堪,“是啊,宁华帝卿何其高傲,自然轻视我这卑微的情意。我也有一言想劝殿下,珍惜你如今拥有的,若有一日你失去了,自有许多人在等着。” 也不知荣蓁被她们敬了多少酒,姬恒回到座上时,荣蓁一手撑在额上,显然有些不耐。 徐贵卿也回到座上,姬琬瞧了他们两人一眼,奇道:“你们一道离开又回来,难不成是约好的?” 徐贵卿笑了笑,说话滴水不漏,“方才殿下离席,臣侍担心是自己安排不周,这才一路追去照料殿下。” 姬恒只扶住荣蓁肩膀,看向姬琬,“不过离开一会儿的功夫,她怎么便醉了?” 徐贵卿安排的这场宫宴,连酒也是他亲自选的,他捏紧了自己的杯盏,清甜的酒如何醉人? 姬琬却道:“果然是醉得厉害,既如此,你们二人就先在宫里歇着,朕让人去备些醒酒汤送到明光殿。” 宫中何曾有外臣留宿的规矩,但这话是女帝说的,又有何人敢质疑? 宫人帮着将荣蓁扶到辇车上,徐贵卿看着殿外两人一同离去,将杯里的酒慢慢饮下,明明是宫中酿的果酒,可这滋味竟是酸的,是苦的。 辇车停在明光殿外,姬恒扶着荣蓁走了进去,直到了寝殿里,他心里暗恼,荣蓁酒量向来不错,也不知是谁这般不懂规矩,竟将荣蓁灌醉,也不知她胃里可会难受。 荣蓁躺在榻上,眼眸轻轻睁开,哪里还有醉意,只看着姬恒为她忙着,他同恩生道,“这醒酒汤怎么还未送来?再去备些热水送进来,取身干净的寝衣。” 恩生连忙道:“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姬恒却不知自己是关心则乱,他转过头去,竟见荣蓁已经醒了,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竟是装醉,又想到姬琬最后的神情,以及这留宿宫中的安排,怕是看出他二人冷着,有意帮两人一把。方才他的紧张怕是都被她看了去,往后更会拿捏住他。 姬恒坐在榻上,“既然醒了,我们这就回府吧,这醒酒汤也不必准备了。” 荣蓁扯住他的袖子,“殿下方才可不是这般冷淡,更何况我是奉旨留宿宫中,殿下让我去哪里?” 姬恒又想起徐贵卿,暗恨荣蓁惹下这么多的情债,可她姿态放低一些,姬恒便硬不下心来,荣蓁见他不说话,从背后拥住了他,“我们才刚团聚不久,是殿下说了不愿与我分开,怎么转眼间,殿下自己倒是先违背了。” 姬恒转过身来,有些话藏在他心里许久,倒不如开诚布公,即便最后的结果是千疮百孔,“你与我虽是赐婚的姻缘,可我待你之心你应该感受得到。在我之前,你喜欢颜公子,你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这过去我无法干涉。可与我成婚之后呢,荣蓁,你敢不敢问问你的心,你在江南这些时日,可曾将它落下?” 荣蓁知道他介怀她心里会有别人,她捧着姬恒的脸,他的眉眼皆在她眸中,“我知道,是我让殿下伤心了。天下间女子无数,我也算不得一个好妻主。人心难定,但却可以选择它的归处。不论我遇见哪个男子,我从未曾忘过,这颗心归处在殿下。” 姬恒想要的却不止于此,是他贪心了,“若我有了身孕,你可会去寻旁人?” 荣蓁倒从来没有此意,“殿下为我诞育子女,本就辛苦至极,我不会做让殿下伤心的事。那日你同我说德阳帝卿的事,莫不是殿下以为我心里所求便只是軀体的欢愉?我从未想过,便也不觉得要因此而向殿下承诺,只是殿下若在乎这个,我荣蓁愿以性命起誓……” 姬恒鼻间微酸,止住了她,“不,是我不好,是我看轻了你。只是 不要起誓,我宁愿你负我,伤我,也承受不了违逆誓言的代价。” 两人之间,总是爱意更深的那个辛苦一些,荣蓁将他抱住,轻声道:“那殿下如今还愿意同我有个孩子吗?” 姬恒抬起头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荣蓁眉眼温柔,慢慢凑近了他,唇落在他的嘴角,试探着吻住他,姬恒闭上了眼,回吻着她,任她将自己的衣衫煺下,那吻轻柔地落在他颈边、肩‖头。 殿内无风,烛火被吹熄了去,屏风之后,荣蓁扶着他的肩,慢慢沉没下去,昏暗中的糾缠无人看清。 宫侍捧着水盆随着恩生到了殿前,殿内燕好的声响透了出来,恩生止住步子,脸颊红透,一直蔓延到耳边,却也不好离去,只捧着水盆在殿外候着,而那醒酒汤应也派不上用场了。 殢雨尤云间,荣蓁却又想起在麟德殿中姬琬同她说的话,似提醒又似警示,“我大周女子,不该为私情绊住。” 姬恒离席之后,荣蓁本要过去看看,却被敬酒之人拦住,而后还是姬琬替她解了围,荣蓁上前敬酒,离得近些,姬琬笑意温和,道:“莫不是同阿恒闹了别扭?” 荣蓁若是否认便是欺君之罪,只得道:“近来殿下有些不快,自是臣之过。” 姬琬道:“从前你在他身边,阿恒的眼神都在你身上,今日倒是稀奇,你频频看他,他似在回避着。朕不知寻常的妻夫如何相处,但阿恒是帝卿,也是朕最疼爱的弟弟,你总要让着他些。” 荣蓁道:“是,臣回去之后便同殿下和好。” 姬琬却笑了,她轻声道:“是你在姑苏的事被他知道了?” 姬琬早就严令莫让此事透出,若是姬恒知晓,那必定是她露出了马脚,姬琬这话也是在警示她。 第062章 招惹 御花园中, 女帝走在前面,徐贵卿一身淡蓝色衣袍落在她身后几步远,女帝道:“近来你也辛苦了, 父后对你多有夸赞,听说你得闲还会去立政殿服侍汤药。” 徐贵卿恭声道:“这都是臣侍的本分,实在当不得陛下这声辛苦。” 女帝转过头来,面上带了几分温和, “你这性子在宫里也是难得, 进宫这么多年,不争不抢, 淡泊明志。不过世上男子既嫁了人,所能依赖的也只有妻主, 子嗣, 你若是想求,朕也可以给你。” 可徐贵卿明白,这不过是帝王之术,所谓子嗣, 也不过是她心中赏赐的手段罢了。徐贵卿笑了笑, “宫中新进了几位卿侍,臣侍自知容色已不如他们,身子也不好,陛下莫要委屈了自己。太后曾教诲过臣侍,陛下雨露均沾,是后宫众人的福气。臣侍若霸着陛下不放,倒真有些对不住那些年轻的儿郎了。” 女帝失笑一声, 正在这时庆云上前道:“陛下,荣少卿求见。” 女帝道:“你让她来御花园吧, 朕就在这凉亭里等着。” 既是女帝的吩咐,庆云不敢置喙,让人去请荣蓁。徐贵卿的手指紧了紧,衣袖掩盖住,看不出有何不同,他只听着自己道:“陛下既然还有要事,臣侍就先退下了。” 谁知姬琬竟未准了他的请求,“朕要同你说的事还未说完。”她一抬手,同庆云道:“去将小皇子领过来。” 徐贵卿不知姬琬心里到底有何盘算,可留下来他便可以瞧见荣蓁,这脚下似有千斤重。 荣蓁也不是第一次到后宫里来,自从与姬恒成婚,知晓他就是自己以为的“冯贵侍”,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如履薄冰。 徐贵卿立在一旁,只见荣蓁着了绛紫色官服,一路行到御花园,停于凉亭阶下,同姬琬行礼,“臣荣蓁拜见陛下。” 姬琬道:“平身吧,今日你不来见朕,朕也要召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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