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能从容行事,佩梅便想慢慢地来。 翌日,佩梅准备了孝敬顺安帝的一副手筒,另加一部手抄的经书,准备带着两礼前去始央宫请安。 手筒素雅全白,靠近手的内衬用的是柔软温暖的棉布,外面用的是干净的白麻布,麻布微微带着点黄,上面绣了一朵用绸线绣出的梅花。 佩梅在娘家时自从会拿绣针,一到冬日,便随着娘亲为家人做手筒保护手暖,早就手熟,而她的字,便是她那被称大儒的祖父从小一笔一划带出来的,便是诩儿的师父,她的师叔,也称她的字秀丽中透着铮骨,是难得一字的好字。 佩梅准备了她做得最好的两样什物去拜顺安帝,因着这是她的底气,这底气壮长了她的胆气,让她掩去了心底的坠坠不安。 她亦有敬畏的人,她的祖父与父亲皆是对子女子孙严厉之人,便是兄长对她爱护之余也会代父管教拘束她,她敬畏家中的长辈兄长,可顺安帝这位夫家的皇帝祖父之于佩梅,如同地狱中的那位阎王帝,佩梅对他不仅仅敬畏,且骇怕恐惧着他,哪怕时至如今,她依旧做着被这位帝王祖父砍头抛尸,诛连亲族的恶梦。 她恐惧着皇帝,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去面对他。 她明晰着这份恐惧,是以每次皆担着这位份恐惧细数它之时,也无一次不告知自己:事已至此,不能再行差踏错。 她走出去的每一步,刺出去的每一剑,皆要落到实处。 她也知自己过于谨小慎微,必会因过度担心而犹豫不决错失一些机会,如同这次,表姐早早就进宫来提醒了她,她想到了今天才走出这一步。 表姐这宫可不是轻易能进来的,而她是想了想,思了又思,才确认此事必与陈家义兄有瓜葛,要是等到过了年,诩儿不知此事,不知接近陈义兄,陈义兄带来的好处,诩儿也不知如何能落到头上,那便是她误了事。 可如今她在保命,她不能错呀…… 佩梅在心中叹了口气,便又把此事抛到了脑后。 如姑姑所言,事已至此,是也当是,不是也当是,她们应当的,还有无畏。 前去始央宫路上,佩梅敛去心中锋芒,跟在了丁姑姑身后。 这也是丁女?*?的主意。 这位已近油尽灯枯的老女官来日无多,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把刀子,刀面刺向敌人,刀背护住主人,要在这世上用光自己最后一份力。 她要把凤栖宫所有的光芒皆揽到她身上,让那些人知道太孙妃能在凤栖宫活着,皆靠的是她丁女史的厉害皇后娘娘的余荫,让那些眼睛皆放在她身上,而等世上知晓小太孙妃的厉害,想必那时她已在黄泉路,那厢若是地下能知地上事,想必也是她丁女此时最痛快时。 丁女面无表情,她身形削瘦,脸无血色,自皇后仙逝,她大病接着小病不断,此前还堪得上清秀明丽的容颜已近干扁,此前她容貌尚在时,面无表情之时还称得上端庄威严,如今这脸只存凌厉刻薄,和那些执掌宫刑手上人命不断的老姑姑们竟然长得出奇的相似,身上透着渗人的彻骨寒意。 她带着佩梅行至路中,远远的有人认出她便也是仓促行上一礼,再用匆匆离去躲避,竟无一人敢上前。 无人向前问安,便无人向前阻拦,一路,丁女带着佩梅和宫人畅通无阻行至了始央宫,到了始安宫面前,才有人靠近与之说话。 始央宫的人,说来要比别处的宫人大胆许多,便是看着脸上年轻的小太监,也敢上前拦她的人,问她的话。 今日与内宫侍卫执守始央宫大殿门口的太监是两个脸生之人,丁女见之便蹙眉。 这集天下权利中心的前宫,比皇后在世时更令她陌生,她来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少,外面的朝廷她已不知是何模样了。 皇后走的一天比一天久,余福已不多,她能倚仗的,也不多了。 小太监拦下她,客气询问:“请问姑姑所来何事?” 丁女蹙眉看他,往内里遥望过去,冬日寒风冷洌刺骨,视线所望之处,除了侍卫,空无一人…… 她也看不到熟悉之人。 想来吴公公也不公凑巧出现,给她一份脸面让她受用。 “请安。”丁女收回眼,漠然道。 “还请姑姑请回,陛下这几日忙着接见外臣,内宫之人皆不许进宫。”小太监客气回道。 “帮我通报一声,劳烦。”丁女置若罔闻,依旧漠然。 “已回姑姑,陛下接见外臣,不见内宫。” 果然是生疏了,面子也不好用了,丁女便不与小太监说话,朝外面走去,走到一边便停下。 佩梅不声不响,带着宫人紧跟在她身后,姑姑动她便动,姑姑止她便止。 丁女不动,小太监候了一会儿,见她不走,小跑着上前,这次他启唇说话,便不客气重了许多:“姑姑请回!始央宫前,不许站人!姑姑是老人了,岂不懂规矩?请切莫为难小人!” 原来赶人拦人的人在这里,丁女看着这不知是哪家使徒的小太监,握唇轻咳了两声,摊开双掌,把咳出来的血给这小太监看了一眼,淡道:“去通报一声,见到吴公公,说故人来见,在外面给陛下爷磕个头就走。” “姑姑这是在要胁小的?”那看着年轻但脸上厉色老辣的小太监凌厉道。 丁女颔首,不看小太监,却是低头凑近小太监的头,在其耳边小小声道:“我今晚要是走了,必会带着你走。” 说罢,她直起身,脸上柔和了许多,朝小太监浅福一记,淡淡道:“还请小公公前去帮老奴通报一声。” 小太监冷脸盯着她,丁女掀了掀眼皮,眼底透着冷意,回视着他的目光,未移半步眼睛。 良久,这小太监往后退了一步,朝丁女福了一礼,冷冷道:“还请姑姑留步,小奴这便去替您通报。” 他走了,走后不久,丁女迎上了大门那边看过来的一道眼神,那是曾相识的一个侍卫,与从前相比,这双眼睛也浑浊了。 许是天太寒,风太洌,吹红了他的眼,让他看向她的双眼是红的。 丁女无动于衷收回眼来,与身边的太孙妃淡淡道:“再快一点罢。” 再快一点,让她知道他们是能活下去的,她也好走得快一点。 “姑姑?”小太孙妃说话了,声音细如蚊吟,她小心抬起来的眼睛,眼眸黑而深遂,如同不见底的深渊…… 她不缺少与人斗的慧根,她只是没有时间。 和丁女的皇后娘娘不一样,她是相反的。 她还有路。 手上挡住寒风的手筒是温热的,手心的小暖炉也是佩太孙妃自个儿的嫁妆,这些皆是太孙妃为她丁女所使的力,为留住她,这位小娘子使出了浑身解数,甘做人子,愿意侍候她,连夜壶也为她倒,很是受得了委屈。 她受得了屈辱,便是最慌乱时,这位小娘子也不见有多慌乱,她是有出路的…… 再熬熬,再熬熬…… 丁女脸上一片木讷,心中想着这些个事也不动丝毫情绪,嘴上淡道:“无事,我得想个法子,以后就算我不过来,你也能进去,等一下陛下若是不见你,那我去见陛下,你去见太孙。” 她又得拿娘娘去陛下那买个面子了。 娘娘倔强,便是念着人想得痛得发了疯,拿细针往心口戳,也不去陛下那喊一声疼,掉半份面子,孰料她养了个不成器的奴婢,在她死后,拿着她的旧日惨况,一次次的去皇帝陛下面前卖乖讨巧换面子。 丢人至极。 第163章 太孙妃饶命,丁大人饶命! “是。”佩梅不知如何去见诩儿,姑姑一说她便想着主意,佯装镇定。 说罢,她眼睛一转,看到了丁姑姑手中沾着一丝暗红的手绢…… “姑姑,丁女低头擦试着刚才吐出来的那一抹红,听到身边太孙妃的轻声呼叫,听小娘子道:“我来罢。” 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眼泪,丁女颇为满意,让她接过手中的绢,替了擦试的活。 小娘子低着头,看不到她的神情,丁女看着她的头顶,淡道:“等会儿若是见着刚才那个公公,你把绢子给他,别把不洁之物带到陛下跟前去。” “是。” “许是骆王的人罢,我也不知猜不猜得准,可这宫里除了吴公公的人,也没别的人明着不给我脸。”便是吴公公的人,看在她将死又是皇后死奴的份上,除非她这段时日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罪大恶极惹陛下厌恶的事情,他也是会保住她那两分脸面的。 “是极,宫里人皆敬重姑姑。” 敬重谈不上,怕倒是怕着几分,要不这路上,岂没人拦。 这宫里的妃子如今更是安静至极,轻易不敢沾惹是非。 这宫里也没几个人了,皇帝老迈,太孙病弱,争来争去,最终不知道好果子会落到谁头上,且老兽病猫哪一个都非等闲,招惹了他们,他们活是活不了多久,但让她们死,不过挥手朝夕之间的事。 丁女的绢擦满了血,她的手心还沾着丝已凝固的细细血痕,那是干绢擦不干净的,丁女见太孙妃抬起一点小脸,抽出自己的绢子,神色淡淡擦完脸上的泪,把绢子放到她的手心,接而细细擦试了起来。 绢子沾上泪,湿了,手上多用点劲,那先前擦不掉的细血痕便也擦得干净了,丁女顿了一下,未出气,看着她擦好自己的手,又拿出另一只手来看了看,等到她看罢,见这小娘子脸上没有泪了,丁女不禁哑然。 这哭得真是恰恰好,当真有用。 该哭便哭,该止便止,心碎也不耽误做事,有当年的皇后之风了。 “孩子,”这厢有风吹来,风来得有点斜,孩子换了点地,又替丁女挡住了身前的风,丁女心细,知心细的好处,也知心细的苦,她抽出将将那才被放到袖筒中的手,替小娘子把额前的长细发拔到耳后,淡淡道:“骆王强壮,有仁义之名,还能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这宫里但凡是条狗都想当他的狗,为难你们的日后只会越来越多,你眼下就得学会反咬他们,让他们知道他们敢给你脸,你就能把他们的脸撕拦了扯到脚底下踩,还要他们的命!你得露出你的凶脸,让他们不敢招惹你!” “我还活着,就替你做了,我一死,你就得立马跟上,听明白了吗?” “姑姑,梅娘听明白了。”佩梅听明白了,她的眼睛疼得就像被针扎了一般,眼泪却是不敢流出来了。 她的眼睛里有好多的泪,心里头也藏着诸多,可她一滴也不敢再流,她得露出凶脸,凶脸上不宜有泪。 没有人站在诩儿这边,因为诩儿名不正言不顺,他不止没有一个能康健得天下的身子,还有一个被废的太子父。 他们想要的助力,皆得靠诩儿与她去攀,去求,去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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