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西泠下值,前脚步入秋梨苑,便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香气。 屋内主仆二人正在称赞裴燃的手艺,谢西泠微抬下颌,示意门外的丫鬟叩门。 敲门声打断一室的欢笑。 谢西泠不动声色攥了下拳头,眼睛落在门上,觉得清静不少。 季云芙已经能下地了,坐在外间桌前,见谢西泠掀帘而入,正打算起身迎人,后者摆了摆手,示意她无需多礼。 “在用膳?”谢西泠目光随意往桌上一瞥。 季云芙没自作主张让丫鬟添置碗筷,因为知晓谢西泠的性子,他有些洁癖,不喜欢在别处用膳。 “正打算吃一些。” 谢西泠嗯了声,又问:“晚间喝过药了么?” “还没。”季云芙解释,“打算先垫垫肚子,再喝药。” 谢西泠颔首,似想起什么,提道:“我记得今日大夫曾说,你这段时日需清淡饮食。” 说这话时,他自问并无私心,只是出于长辈为晚辈的身体考虑。 那些小菜虽精致,但既为药膳则需顾及药理,唯恐疏漏导致药性相冲。 季云芙执筷的手一顿,看了眼桌上的碟子,裴燃知晓她生病,所以本就未备荤腥,别说辛辣刺激之物,连油光都清凌凌的少见几点。 但她还是从谢西泠的话中,听出了不容商榷的意味。 谢西泠命人熬了粥,眼看一桌子佳肴不能动,季云芙心情略有些沮丧。 谢西泠看她一眼,“坚持一日,待明日你好些,可再添几道清淡的菜。” 季云芙鼓了下腮帮子,不单单是感觉浪费,更是可惜这做菜人的心意要被她辜负。 但她也没纠结太久,一日不曾用膳,这会儿一碗粥入腹,胃里的确十分舒适妥帖。 饭后,谢西泠见她喝过药,便打算起身离开了。 季云芙心想,表叔果真只是来盯着她喝药的。 * 季云芙依照大夫的方子吃了几日药,又自行更换了一剂更温和的方子。 久病成医,比起外头请来的大夫,倒是她更了解自己的身体。 风寒发热不是什么大事,烧退不再反复就无碍了。 只是,另有一事她不得不挂心。 为此,她专程请示了表叔,叫他帮忙寻来了那位昔日在府上帮她调理身子的王老大夫。 关乎到女儿家的病灶,季云芙也不好意思明说,好在对方压根无需她多做解释。 一眼就将她薄红面皮下的心思猜透,猜到缘由,却并不点破,给她留足了空间。 王老大夫原是谢府的府医,年初因年事已高,故而辞去了谢府的差事。 将人从老家请回京城,已是初夏时节。 裴燃殿试在即,这段时日都在温书备考。季云芙便安生待在府中,依照医书,为自己调养身子。 这日,王老大夫从秋梨苑离开,季云芙坐在院中,魂不守舍,一直到日暮西垂才晃过神。 绿岑担心,却不敢多问,实在是姑娘的神情太过凝重,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夏季天黑的晚,季云芙临时起意,带绿岑从后院小门出了府。 心里存了几分碰碰运气的念头,不知不觉已走到远山书院外的长街。 她没想着一定会碰到裴燃,可便是如此“凑巧”亦或是“不凑巧”,真让她撞上了他。 “阿云?”裴燃见到季云芙,意外不比她少。 满打满算,两人有月余未见。 起初是顾着季云芙的身子未好全,后来则是殿试迫在眉睫,他忙得脱不开身,总之未曾寻得机会。 “你来寻我?”走近看,才发现季云芙脸色略显苍白,“可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身后跟了三两书院中的好友,裴燃匆匆和他们打了声招呼,便在几人好奇的目光下,将季云芙领去对街的一间茶楼。 时下京城贵户颇喜欢一种新鲜果子,名为石榴。此果最初乃是从邻国传入京城的,如今在城外的温泉宫种了一大片,不过也只有有钱人家才能尝上一尝。 二人所至的这间茶楼,便有将石榴汁融进茶水的喝法。 季云芙今日委实没有品茶的心思,仅要了一壶松萝。 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两盏茶下肚,终不曾将想说的话说出口。 细白的瓷底,失去水分的茶叶再次变得卷曲,蜷缩起来。 她害怕了。 两人于街边告别,裴燃不放心,“阿云,你真的没事么?” 季云芙摇头,催他回书院,“没事,只是突然想见见你。” “我也时常想见你。”裴燃说:“再等半个月,待我殿试结束,考取功名,便让母亲上谢府提亲。” 季云芙嘴角笑容一滞,袖口下的指尖狠狠掐紧手心。 她目送少年意气风发转身跑进书院。 季云芙回府,谢西泠正快步往外走,见到迎面走来的人,他脚下步伐一顿。 “表叔要出去?” “回来了?” 两人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在寂静的夜里重叠。 季云芙先是一愣,随及点头。 谢西泠并未追问她深夜出府是去了何处,目光轻轻落在她的脸上,凝视许久。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间隔几步,走到后院花园。 季云芙鲜少主动靠近湖边,这一次她静静往前走,行至边缘才堪堪站定。 谢西泠跟在她身后,他将丫鬟遣走,周围有他的贴身侍卫守着,不会来人打扰。 平静的湖面倒映出少女悲哀的神色,她弯腰从脚边拾起一颗小石子,用力丢向湖面,砸出一圈碎裂的纹路。 季云芙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表叔,是不是我命里与水反冲,才频受其难。” 谢西泠几乎是下意识伸手,那一瞬的缥缈,令他产生一种她将消失在眼前的无措。 她将手落在小腹上,隔着衣衫,纵使再轻薄,她也无法感知肌肤此刻的温度。 她料想,应是寒凉的。 “没有的事。” 谢西泠平淡的声音中暗含一丝笃定,让人不由想要信服。 “幼时祖母费尽心思为我调养身子,后来入谢府,表叔也一直悉心请大夫照看我,生怕我落下病根儿。”季云芙摇头道:“都怪我,那日我不该逞强的。”若非如此,也不会落水 “云芙,那只是意外,并非你之过。” 季云芙回眸,看向身后的谢西泠。 他向她伸出手,眼底尽是包容。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日,他将她从深渊中捞起,他的眼神便如此刻般温柔从容,让人想卸下满身疲惫与强撑,安心将自己的手交付于他宽厚的掌心。 那句不敢同任何人轻易宣之于口的秘密,在他面前却不是负担,也不会让她难以启齿。 “表叔,我这次落水受凉伤了根本,日后会不会会不会再难有孕了。” 谁家的正头娘子会娶一个不能生养的女子?别说高门大户,就连小门小户都极其重视子嗣, 少女心事,相夫教子相守一生的幻想,在这一日后,好似变成了飘摇风雨中的残烛,不知何时就会悄然熄灭。 她不确定,那个她想与之相伴白头的男子会不会介怀,就算他今日说不在意,那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呢?或许她不该怀疑裴燃对她的感情,可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情爱并非他生活的全部,他还有报负,有责任。他对她要守诺,对父母高堂要尽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不知不觉,她已是止不住地泪如雨下。 谢西泠牵起她的手,轻轻将人拥入怀中。 掩在胸口的哭声渐大,再坚强,也不过是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娘。 谢西泠抚了抚她的发,他想安慰她,就算没有子嗣也无妨,她的夫君未必会介怀,人生可以不仅仅围绕着相夫教子,她也无需受世俗枷锁束缚去走那循规蹈矩的一生。 可他不是裴燃,无权代他许下承诺。 他闭了下眼,冷静道,“顽疾尚有治好的可能,你也是读过许多医书的人,便断定这病灶无法治了?就算暂时没有好的方子,你又可知是不是因为坐井观天、知之甚少,才暂无解法。这世间奇难杂症多的是,今日看来或许是难题,来日说不定只是一张方子便能药到病除。云芙,你今年不过十七岁,你的来路还长,又为何要被这一道儿小小的坎儿困住?” “落下病根儿便慢慢调养,出了问题则一桩桩去解决,总有办法的。” “总有办法的么?”季云芙从他怀中仰起头,漆黑的眼眸闪起光亮。 谢西泠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总有办法的。” 他是她的长辈,不会骗她。 就算再无退路,也有前路,她人生的路未必只有那一条。 第8章 我比之你表叔如何? 殿试前几日,书院不复先前的紧张气氛。 窗外阳光缱绻,裴燃支手坐在临窗的桌案前闭目养神,桌案下方垂着的手,无意识地摆弄着腰间荷包的流苏。 颇有一股岁月静好的祥和之气。 周素问余光瞥见这一幕,心随意动,走上前站定在窗边,也学着裴燃的姿态闭目深吸一口气。 半晌,见裴燃仰头看过来,他垂目与之对视,温和笑道:“裴公子腰间的荷包好生别致。” “当然。”裴燃眉尾上挑,笑得张扬,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那枚荷包的喜爱。 “可是家母所缝?”周素问眼底溢出浅浅的艳羡。 裴燃对眼前人有些印象,此人颇有才学,但为人低调,同是周家人,却与另二位周家兄妹不同,极为含蓄内敛。 许是因着他乃是周家庶子的缘故?他隐约听人提起周素问的生母似乎早已亡故。 思及此,裴燃收敛神色,答道:“不是我母亲做的。” 周素问似觉意外。 裴燃:“未婚妻子所绣。”左右他已与家中父母商榷好,待殿试结束便会登门提亲,现在称阿云为未婚妻子,应当不为过。 裴燃不动声色翘了下唇角。 “原是如此。”周素问笑着点头,出于礼节未再追问,自然而然侧过头,看向窗外。 听两人闲话终止,裴燃身后的另一公子倒是有几分坐不住,感兴趣地凑上前询问道:“裴公子竟早早与人订下亲了?是哪家的姑娘?品貌如何?” 裴燃也不遮掩,坦然回道:“她与我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前些年家中生变不得以才入京,如今住在谢府。” “谢府?”那人惊呼:“可是那赫赫有名的谢家虽如此,你那未婚妻子倒也可怜,幸得裴公子是个有情有义的。”说是‘家中生变’,若非父母亡故家中再无依靠,何至于投靠远亲? “我算什么,能娶到她,实属我之幸才是。”裴燃听出他言语中的奉承之意,无意与之深交,借口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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