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也好,”顾儿马上答应,“我们先去,也好预备午饭,狸奴认得路,你同他后头来。” 姚淳让西屏下了车,等上车去后,招手叫来时修,吩咐道:“我和你娘先走,山路难行,你要顾好姨妈,别再出什么差池。” 是说小码头上生的那场意外,那日下晌姚家夫妇从小厮口里听说了西屏被人挟持之事,夫妇俩一阵后怕,当着西屏的面教训了时修一番,说他行事过于乖张鬼僻。西屏并没有替他分辨,也没有劝,只冷眼旁观。 马车修了半个时辰才修好,西屏在路旁站得两腿发僵,登舆的时候险些踏空,是时修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她坐进车内想说谢,又觉得小题大做,转而说起些关怀的话以表谢意,“那位王家小姐怎么样?” “什么王家小姐?” “就是那天你娘说要往家来的那位王家小姐,难道不是为和你相看而来的?” 原来是问这个,时修自己都忘了。他娘是粗心大意的性格,顾这头就顾不上那头,早年间只顾着他大哥的亲事,等忙完他大哥,回头想起他来,便又一阵乱忙,什么周吴郑王家的小姐,这两年也相看了不少,但都不合他意。 他这个人脾胃怪,丑的自然是不喜欢,美的又嫌红颜祸水。其实说到底,无非是没有到人家说的情窦初开的时刻,女人一个个在他眼前走过,他一眼看去,先想人家死了会是什么样子。 他呵呵一笑,“已经忘了长得什么模样了。” 西屏牵笑了嘴角,没再问,又不是真的关心。 沉默中时修看见自己的黑锻靴,鞋底周围镶着一圈泥,山路上有些泥泞,估摸是才刚修马车时踩上的。一看西屏的绣鞋倒十分干净,她一定特地捡了块干爽的地方站着,难怪一步也不肯动。 他暗暗把脚伸出去一些,隔了会,终于给西屏瞧见,果然她皱了眉,立马把眼挪到别处。然而又不能自控,几番拿余光瞥向他的脚,将自己的脚很小心地收进裙下,严防死守着,生怕不留神给他碰到的样子。 走了一会,倏闻外头有人群谈论的声音,时修透过竹帘子朝窗外瞧,看见路旁林子里仿佛围着好些人影,议论纷纷,仿佛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见什么“死透了”“遇上强盗了”的话,钻进时修耳朵里,登时警觉起来。 便叫停车马,打帘子吩咐那小厮玢儿,“你去那林子里看看出了什么事。” 那玢儿跳下车,奔着那斜下去的小路过去,未几时脸色发青地跑回来,“二爷,那林子里有个死、死人!是个女人,没没、没穿衣裳!” 闻言西屏先轻轻惊呼了一声,面露震恐,眼睛直勾勾盯着时修。 时修眉心暗扣,道声“不好”,忙跳下车去,那玢儿见状,也忙跟去。 一具没穿衣裳的女尸,多半是死于非命,那些围看的人皆穿着粗布短褐,想是附近的农户,这些人懂什么,少不得乱蹋乱踩的,倒把歹人留下的脚印遮掩了。 沿路一瞧,果不其然,这小路上满是杂乱的脚印,哪个是哪个的,谁还分得清? 近前挤进人堆里,见有具浑身赤.裸.的女尸侧身蜷缩着倒在林间,身上皮肤白得发青,顶头放着包衣物。身旁正蹲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手上拿着条粗麻绳,想必是个胆大的,还伸着脖子在那里细瞧。
第4章 您不要这么不济事好么?! 人堆里偶尔嘁嘁地迸出来两句“身段好”“胸.脯子”一类的话,伴着几缕霪秽的笑声。听得时修骤紧了眉头,回头威慑众人一眼。 众人看他气度不凡,不敢造次,噤声不说了。 蹲着尸身前那男人站起来,“哎唷”一声,道:“正说衙役怎么还没来呢,想不到是二爷先到了!老爷太太他们——” 时修不耐烦,截断了他,“休要啰嗦,你只说这里是怎么回事。” 那陈里长忙道:“才刚有村民急急忙忙去家报我,说是在这里发现了个死人,小的便赶了过来,”说着指着那女尸,“就,就看见了这个女人。” 时修转身走出人堆,到小路上,又向前走了几步。从这小林间望出去,是十几亩田地,刚插下稻苗,正是张家的田产,田地对面可见两处村庄。 他回过头来问:“谁去报的里长?” 那陈里长从当中拉出个瘦猴似的男人来,“是他!他叫刘骡子,是咱们小陈村人氏。他早上到大路上头的地里去,经过这里瞧见的。要我说,没准人就是他杀的!这小子,平日懒成鬼了,今日怎的想起来下地?” 刘骡子哆哆嗦嗦直摇手,“不是我不是我!”显然吓破了胆。 时修上下打量他一回,“说说你是怎么瞧见的?” 刘骡子磕磕巴巴道:“小的,小的今日早起,想着把家里两块地翻一翻,这时节正好种些菜蔬嚜。就由这小路穿到上面大路上去,途经这里时,隐约看见有什么白白的东西在林子里晃着,还以为,还以为是只肥兔子呢,走进林子里一瞧,竟是个女人!赤.条.条的!给绑在那树上!吓得小的魂也没丢囖!忙跑出来,一径回村里报了里长。” “绑在树上?”时修忙几步走回林间,女尸身侧确有棵树,树干海碗粗,绕着细细树察看,湿淋淋的树皮上有几处轻微的剐蹭痕迹。 他朝那陈里长手上看去,“可是这条绳索?” 那陈里长忙将绳子呈过来,“正是,小的因见她给绑在树上,也不知到底死没死透,还想着解下来看看能不能救得活呢。” “昨日就死透了。” 里长一惊,和众人面面相觑。 “刘骡子。”时修叫那刘骡子上前来,“你再说说你看见她时的情形。” “是。小的看见她的时候,是背贴着这树,跪在地上。” “跪在地上?” 那刘骡子连连点头,“错不了,是跪着的,绳子勒在她上半截身子上,勒了好几圈。” “到底是几圈?” “小,小的哪还有心思数这个?吓也吓死了。” 那陈里长上来作势要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怎的不数数!” “慢来,慢来,别吓他。”时修拦住他,又问刘骡子:“双手可有被捆住,看清了么?” “这个小的是看清了,胳膊是贴在身侧的,和上半截身子一起给圈在那树上。” 时修转过身,弯下腰翻看女尸的腕子,的确没有被绳索捆绑过的痕迹,只胳膊和胸前,乃至肚皮上有几处褐色的勒痕,脖子上却明显勒痕和抓痕,背部也有轻微磨蹭的痕迹。 忽然有个女人“啊”地大叫一声,吓了众人一跳。时修回头一瞧,是西屏站在人堆里,细雨微茫,她打着伞,眼睛瞪得溜圆,一张鹅蛋脸吓得铁青。 他一面烦嫌,一面走去挡在她跟前,“您来做什么?” 她吓得身如筛糠,他恐怕她哭,一把摁住她的双肩安抚,“您不要这么不济事好么?!” 经他一说,西屏哪好意思再哭?忙将双眼紧紧阖上了。稍候又禁不住好奇,从他肩上溜眼去窥。那女尸的半张脸青紫肿胀,辨不出生前颜色,头上的衣裳包却好不鲜亮,兀突突打哪枯叶败枝的黑地里冒出来,仿佛是开出一朵巨大的有毒的花。 她窥着了又怕,收回眼来,一面啻啻磕磕道:“我,我来给你送伞,下雨了。” 脚下吓掉了把黄绸伞,时修拾起来,连拽带扯地将她提溜着出人堆,恰好碰见闻讯赶来的几个衙役。 几人原属江都县县衙,有个认得时修的班头忙打拱,“小姚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我是碰巧,这便要走。你们只管忙你们的去。”言讫依旧拉着西屏走回大路上去。 及至在车内坐下来,西屏仍是双目惊恐脸色惨淡,时修只得将氅衣脱下来丢到她腿上去,“您披着吧。这山庄里下雨就冷。” 她不说话,上下牙嗑得直响,像仓里的耗子在啃稻谷,时修憋不住笑起来。 西屏给他笑回了神,见他弹着膝上的雨水,蓦地想到他方才弯着腰在那里翻看女尸,衣边曾扫过尸身。 她一惊,两个指头拧起氅衣,又丢回给他,梗着脖子道:“我不要你的!我不冷!” 时修看她两眼,半笑不笑的神气,“不冷,那就是吓的。分明胆小,偏去凑什么热闹?您知道什么样的怂包最可恶么?就是那好奇心重的。” 她横了他一眼,不承认,“谁说我胆小?” “那您抖个什么?抖跳蚤么?” 她又白他一眼,这回无话可驳了。半晌她平复了惊吓,因问:“那妇人是给人杀害在那里的?” 时修摇了摇头,“不是,是在别处杀害,移尸此地。” “移尸?怎么会移尸在这里?难不成——是附近村庄里的人做的?” 时修锁着眉,缓缓将胳膊肘撑在双膝上,塌俯着背想了想,忽然抬头向她一笑,“是闹市中的人做下的也说不准。” 西屏原追着他的眼睛看,脖子跟着歪下去,谁知他冷不防邪里邪气地笑起来,吓了一跳,忙将背仰回车壁上贴着。 隔会扇两下眼,又忍不住好奇,“闹市里杀了人,怎么不索性丢到荒郊野岭里去?丢在这里,许多田地,农户们一走动,不就发现了?” “夜里城门关闭,荒郊路途遥远,还没走到天就亮了,何况看守城门的士兵又不是瞎子,诸多不便宜。” “可夜里宵禁,带着死尸在街巷中走动,就不怕给路上巡夜的人撞见?” 倒把时修问住了,细想了想道:“城中每日五更三点解禁,这时节要到卯时后天才亮,五更三点,百姓或是尚在梦中,或是才刚起床,未曾外出劳作,巡夜的官差又都撤了,正是移尸的好时候。” 西屏听后思忖一阵,慢慢点头,“你说得有道理。”语毕弯起唇来微笑,“到底是主管勾讼刑狱的推官。” 时修也笑,“六姨怎么对杀人的事这么有兴致?这会又不怕了?” “怕是怕,好奇是好奇嚜。”西屏向旁偏过脸去。 仿佛是听见她隐隐哼了一声,时修望着她的脸,忽然觉得她那凄丽冷冶的五官变得娇媚了许多。 她扭着脖子,可以清晰看见皮肤底下的经络,前几日给赵贼划伤的那道口子好了许多,成了更细的一条红丝。方才那班围看的农户们说的些霪邪之词蓦地钻进他心里,女人赤.裸.的身体他也是头回见,他那颗心突然别扭地乱跳了刹那。 西屏觉察到目光,也朝他看,他立刻将眼调向别处,身子贴着车壁,向下沉了些,撩起窗帘,前路有个大弯,直弯入方才林中所见的村庄。 原来方才那陈里长正是他们张家田地的大佃户,此行正是在他们府上下榻。虽是山庄人家,却修得所大宅子,养着两房下人。陈里长跟着差役去了县衙,只得他夫人在家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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