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不怕陆简昭拒绝,这人不拒绝她,那才可怕。 天色既明,风意微凉,百姓不禁揣手,驻足未离,顺安军尚未到城门时,明仪郡主所话,明显是想与陆世子结两姓之好。 没见着陆世子庐山真容,已令他们心中期待扑了个空,这会脚挪都不挪,好歹也得听听陆世子对明仪郡主是何看法。 明仪郡主这般人儿,就无男子看了不心动的。 不成才怪,百姓在心中默默下掷,都投公主府与昭平侯府能喜结连理。 檀允珩不慌不忙走向对面马车时,听到马车里男子只言一字。 “谁。” 浑然清冽。 清风缓缓,离马车很近的百姓感觉自身冷了几分,手在胳膊上搓着热意。 那车夫看着一名女子的车夫将踩凳搬到他的马车下,公然抬脚上了他家世子的马车,他坐在前室,利落抻手挡住去路,顾不上回话,便先礼貌道:“这是昭平侯府的马车。”他不知这女子是谁,不好断然乱称,只得搬出自家府邸,让人知难而退。 谁知这女子非但不退,手中绣球堂而皇之将他挡着去路的臂膀挪开,直径进了马车里。 檀允珩从进来到坐下,不过须臾,却已将马车里的人过了几眼。 这人斜坐在马车里,头倚着角隅,五官透着雅致书香气,着件云水蓝暗纹圆领袍,好似素日皆在苦读诗书的净颜书生,右手微微一握身侧那把未出鞘的剑柄,戒心极重,靠近时,人周身散着春寒料峭。 檀允珩的目光唯独在这人那双眸子上滞着,视线垂落地面,一瞬不曾抬起,她在司昭府任职五年,自问洞悉人心神态无数。 这人没不悦,也没迎,自若地优哉游哉。 不为她所动,无视她? 澄清不幽的方寸之地,夹杂一丝冷寂,马车外的声音如巧合般荡然无存,时间轻轻缓缓,霜意逐渐滑落叶尖。 很好。 檀允珩眸光染上淡淡暗劲,稍纵即逝。 那她更要看看这位久经战场的小将军,几时能为她所动了。 只听被她盯看的人先行道:“何事?” 第002章 信物 未进城时,陆简昭一度阖眼,尽量让自个心情平稳,只因这是他头一次坐马车,路途颠簸,头里像一团浆糊,胃中翻腾,好在他常年在军营,跌打滚爬,才没让他看上去虚弱。 若非事出有因,他想这辈子都不会碰马车的。 打小厮禀他那刻起,陆简昭便知是有人故意而为,目地为何他不知,总之挡着他的去路。 在对面马车上的人,一动弹,他便知晓人正朝他这边走来,一个“谁。”字,就说给来人听的,不过这人在坐进来之后依旧我行所素,不曾理会他。 也巧,马车外百姓交谈着一个人,明仪郡主。 明仪郡主,又是谁。 听百姓的意思,就是这位坐在他马车旁侧的姑娘,截了他的马车。 明仪郡主安安静静坐着,不知在做什么,一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响着,像是玉击,很清脆,很嘈杂,不悦耳。 陆简昭不曾好奇的眸子低垂,长密的睫毛掩着他幽深的眸色,既堂而皇之坐在他马车里,又不曾宣告身份,周围的一切噤若寒蝉,就连不悦耳的声音都转若匿迹。 “何事?”知来者,他当问。 声音如风吹丝绢,静静看着繁花满地,却不掺半点关心,似是公问。 都城不似军营,各个直爽,快言快语,为着那同一个结果,铆足了冲劲;都城里多到数不胜数的笑面虎,早让檀允珩揣了个透,此刻她却从陆简昭脸上看不到毫厘厌烦。 这人不烦她坐在此,也不厌她不语,当真是掩饰的好,檀允珩心想:看来下次也不定能成,她整日在司昭府办案,忙得跟转陀无二,想见陆简昭,除了今晚接风宴,往后嘛,时间挤一挤,应当有的。 她往陆简昭那边挪了挪身子,直言:“娶我。”既然千万句他不肯听,那不如爽快点,反正最后她的目的,就是让陆简昭娶她。 她想眼前人行军打仗,耳听当是极好,外头百姓窃窃私语,她能听着,眼前人自也听得“明仪郡主”四字,那她身份依然明了,没再打算自报家门。 陆简昭静静垂在弯膝处的左手动了下,他的视线缓而上抬,映入眼帘的是被不悦耳声音的起始,一个圆圆的水蓝色的东西,缀着四条用蓝绳挂着的环佩。 环佩小到只有指尖那么大,声音却跟明仪郡主随身佩戴的环佩声响一样。 这姑娘手肘抵在膝盖之上,东西被她用一根手指勾住,随意晃动,十分扰静。 陆简昭在军营时不厌吵,听着安营里将士欢呼雀跃,饮酒咬肉,毫言快哉,这会儿亦不觉吵,只觉扰心,却说不上为何扰心。 心色平和,目光上移,接到这姑娘明亮不暇的眼神后,他心突而平静下来,也说不上来为何平静。 脸上依旧泰然自若。 晨风无意卷起帷裳,掀了掀檀允珩绣着绒花的交领,红色的绒花仿佛如真的般阖动,远不及她耀眼,五官精巧,面容带笑轻和,星眸熠熠,近观远瞧都风神秀丽,似美景,引人入胜。 隔着一小方窗,外头百姓一阵寒嘘,轻声呢喃。 “其实也怪不得城中权贵公子哥挣破头想娶咱们郡主。” “可那些人长得虽周正,却不是个好心肠的,他们配郡主,戚,那就好比猪和神仙娘娘。” “别这么说,我们还要吃猪肉呢。” 说着说着,就有百姓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推推搡搡到小窗前,张望着,想看陆简昭姿容,是否配得上他们的明仪郡主,百姓万万没想到,那点子吹过来的轻风,就这么悄无声息溜走,帷裳不动声色合上,里外相隔一帘,却恍隔勇气。 百姓只好作罢。 陆简昭心静如水,神色素然,仿若百姓谈资跟他看到的姑娘不一,他眼中是一位三十刚过的妇人的脸,面若银盘,麦肤雀雅。 是他在回都路途歇脚时,遇到的茶铺老板娘,和丈夫一起以茶铺为生计。 至于明仪郡主姿容,他并无贪欲,便移了视线,不知落何处。 可这郡主坐在他马车里,直言不讳,让他娶她,简直把婚事当儿戏。 婚事,必两情相悦之,既无情何谈婚嫁,陆简昭不假思索拒绝:“不娶。” 马车外凑近耳朵偷听的百姓屏息一瞬,相互视也,眼神尽是不可思议。 马车里檀允珩勾在手中的绣球正正好停住,朱玉声戛然而止。 时间滞留一瞬。 日光徐徐顺着前帘缝隙钻进她脚边,照在她素色的翘头绣花鞋上,也照在那双素靴上。 不曾有半点浮光,在二人身上存下暖意。 檀允珩早料到事情会不顺,没一点伤心,她不是没提前派人打探过陆简昭,一个冷然玉洁,杀伐果断的将军,若想在此人这儿不吃羹,不容易。 不过,话说回来,与其跟都城里那群公子哥周旋,她独乐乐,不如把昭平侯府的世子拖下水,一道周旋,二人众乐乐。 她把勾着绣球的手腕往后一收,下巴搭上去,目光一刻也不曾错过陆简昭的视线,此人无笑,眸中黯淡无光,视线在她身上打量不足五秒,两秒留在她手中绣球,剩下的三秒像在看一个看过的人,窸窣无异。 这不是一双正常人该有的眸光,前两秒或许正常,后三秒绝对有问题,所见即是她,她不是旁人,即便相似,也不完全同一人。 将军不会厚此薄彼,待天下人一视同仁,这个由头她檀允珩信,可今时今日,陆简昭是坐在马车里的昭平侯府世子,不是战场上、军营里的将军,再难以分辨自身,也不会是黯淡无神。 换而言之,黯淡无神的眼神最不该出现在一个回都城的小将军眼中,除非此人在战场上落了眼疾,不愿让百姓察觉,故而乘马车归来。 如此一来,檀允珩心中那团疑云倒是解了,她此前派去探消息的人有言,陆简昭是乘马车回都,那时她真有疑惑,不是因将军坐马车有多奇怪,只因陆侯年事已高,不乘马车,儿子却乘,这里让她怀疑几分。 为何不多备辆马车呢。 原因竟杵在这儿。 檀允珩豁然开朗,把头从手腕处抬起,手往前送,勾着绣球的手指往下,绣球整个跌进陆简昭怀中。 绣球很快被暗纹裹住,玉声闷耳,不再清脆。 “陆简昭,这个定情信物送你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下马车,再回自家马车时,跟车夫道: “进宫一趟。” 阻着路的马车不拖泥带水掉头离去,陆简昭的马车缓缓行驶,他坐在车里,阖眼假寐,水蓝色的绣球被他静止一旁,与他着装,毫无违和。 路上丢着随处可见的彩穗,有彩穗被踩的频繁而破开的,谷什掉落,满地金黄耀眼。 待马车走过彩穗,车夫才加快速度,消失在百姓视线里,百姓自发留在原地打扫落黄,依旧津津乐道。 “陆世子连郡主都不喜欢,他喜欢神仙啊。” “南祈朝的神仙就是咱们郡主,这世上就没比咱们郡主更好的人了。” “郡主对我们这些老百姓那都没话说,一年里没日没夜的替咱们百姓翻案。” “陆世子还不乐意,若非咱们郡主被逼上梁山,他能有幸被郡主亲说求娶?” …… 话里话外,百姓尽然帮着檀允珩说话。 不远处,灵芽茶楼雅间里挨着街前的支摘窗口,站着一位方绢遮面,衣着素白的女子,对着身后丫鬟道: “吩咐下去,就说今儿茶楼不待客。” 待丫鬟去而复返,主仆二人一同离开酒楼。 *** 昭平侯府,门前左右两棵槐树,白花灼眼,中间台阶四五,朱红敞开,摇曳妙院,廊亭双通,月洞连院。 陆侯与门口小厮交代两句,急匆匆进门,约莫小半刻钟,一辆马车哒哒哒行驶而来,在昭平侯府门口停下。 一道身影从马车上下来,侯府门口的小厮纷纷施礼。 身影如风,几步走上台阶,被喊停脚。 “世子,侯爷让您去趟祠堂。”只听小厮道。 陆简昭直径去往祠堂。 陆家祠堂,供奉着陆府代代单薄,陆简昭进来时,就看着自己父亲正在往香炉里插香,他上前重新从一旁拿了三支香来,点燃插上。 随后,跪在蒲团上。 他从出生那刻,便跟着父亲上战场,从未见过自己母亲,他一度问过父亲,母亲在城中过的好与不好,日日盼着回城一家三口团聚。 仗打完了,今朝得归,他也看到了那个比其他牌位新些的牌位。 ——妻元氏元宁之牌位—— 元宁这个名字,陆简昭听父亲说过很多次,是他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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