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告诉他,母亲在不知道怀他时,误食过一碗毒性不强的粥食,慢毒不会快些要命,但会慢慢磨命,此毒无解,所以自他出生,父亲刚好领兵出征,母亲勒令父亲把他一并带着,就是不愿让他日后亲眼看着母亲死亡。 自他知晓实情那刻起,他便发誓,一定要打赢让天下百姓得以安定的仗,才对得起他父亲在母亲产子当夜毅然离去的背影。 蒲团一前一后,陆省跪在陆简昭身前,他自问从不愧对朝堂,唯独愧了枕边人,当跪。 元宁与他成婚到如今三十载,婚后头几年,正是他上战场头几年,领兵的将军不作为,致使败绩连连,愧对黎民,归家次数少之又少,后来跟着圣上打了胜仗,才有两载安定日子,这两载一过,即为天人永隔,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上次领兵离家时他三十,元宁二十有六,如今陆省五十,战功赫赫,元宁三十有八,只比他离去时大八岁。 陆省离香案甚近,他伸手一够,就从香案底下够到一个铁盆,里头烧纸钱的灰被清理干净,依旧抹不去烧痕斑驳,他边烧纸钱,声音低顿:“宁宁,二十六有你,三十八那年,你十二。” “南祈十二年,中秋,是宁宁出殡当天。” 那天,是转营途中,过城门不入,午后细雨。 回到府上,陆简昭乘马车的不适感缓解不少,他双腿从蒲团上挪到铁盆前,弯腰烧纸,辛酸凄楚一下涌在喉咙里,模糊掉沉闷地声音,“那日正是我们过城门而不入,看到的出城送殡的队伍。”他往盆中送纸的手停了下,盆中灰烬不断往上返,在他脸前反复旋转,灼得眸中发烫,却一滴眼泪都泛不出来。 这件事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刚刚才知,不怨恨地语调满是遗憾,“为什么爹那个时候不曾告诉我,至少我能目送,而不是匆匆一瞥,接着赶路。” 他知道母亲会死,从未想过母亲出殡当日他只是寥寥一眼。 陆省何尝不是后来才知,送葬队伍和将士转营本就相隔甚远,甚至遥遥相望,清白一片,何人能知谁家出殡。 父子俩隔着灰烬相望,一个泪眼模糊,一个欲哭无泪。 烽火连天,家书寄之,路途遥远,漫漫无期。 “遥处家书万金重,传来妻子绝笔信,亲自告知埋骨天。为父瞒着你,也是宁宁心思。”陆省把纸钱扔进铁盆里,火光熏天,陆简昭的眸中尽然干涩。 “宁宁说,来圆儿承受不住,等再大些,回都城,再相告知,也不会太过想念娘亲。” 陆简昭鼻尖泛酸,就这么垂着头,沙哑道:“爹,孩儿想进司昭府查案。”他不信母亲是误食毒粥,只不过父亲从不愿跟他提及这件事。 陆省看着自家孩子,欣慰一笑,“爹还在呢,军营爹去,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爹都支持你。”他也不信啊,宁宁咬死自己是误食,查无实据。 二十年过去,再想查,势必大费周章。 “当务之急,要先治好你的眼疾。”陆省道。 比起他娘苦苦捱过几个春秋,他的眼疾算得了什么。 陆简昭才不放过为母亲查案的一朝一夕,早点查出,好让父亲宽心,“请爹放心,孩儿边查边治。” 第003章 司昭 霞影西沉,钩月清廉。 百草碧翠,百花含香。 夜之初,南祈皇宫,朱墙琉璃瓦,灯绵长廊,宫女手中持物过廊,侍卫腰间配刀当值,井然有序。 弯廊尽头,穿过垂花门,是一处湖上水榭,名汀兰。 红灯伴清风,曲桥映湖波,风微枕凉。 绿田沃几里,连榭台之上,佳人成双。 话声都被欢快鱼儿挡去不少。 “小将军的心啊,最好骗了。”檀允珩怀中抱着一只纯黑四耳猫,闲适倚在美人椅上,这猫正伏她臂弯处睡得憨香。 翘檐下宫人早早挑灯,红灯燃白,似落日倒影。 照着她眉眼如春,落在光影里的玉容圆活一笑,说中掩着狡猾。 那坐她对面的姑娘,手肘堪堪搭在一旁,鬓角抵着手腕处,手指灵活地在发髻上轻轻敲着,一本正经学着檀允珩的语调,“小将军的心啊,最好骗了。” 学了个四不像,引得二人轰然大笑,台下鱼儿宛如惊弓之鸟,倏然游离是非。 檀允珩怀中的猫惊醒,四爪踩在她琵琶袖上,纯黑眼珠在幽暗中怀疑猫生,她手心正安抚着。 刚真的没控制着,笑出了声,实在是惹人笑眼。 北冥玉见,是北冥公主,自七岁被送来南祈。 是她一见如故的挚友。 只比她小几个月,她端阳及笄,玉见中秋。 “几日不见,阿见都学坏了。”檀允珩怀中四耳猫被安抚住,调侃道。 今早在城门之事北冥玉见也是刚听阿珩亲口相告才知,听上去阿珩当真是有趣极了。 “坊间那话怎么传来着?”她手指在鬓角处动了动,言行放松道:“司昭一枝花,片叶不沾身。” “未曾谋一面,便亲缝的绣球送给陆世子,你呀,当真是下定决心了。” 昨儿阿珩生辰宴上,她端坐一旁,瞧在眼里。 权贵高门无外乎亲王、封荫还有朝臣,几位亲王刚愎自用,手中都有先皇遗旨庇佑,授封荫之家多是先皇在时所有,和朝中旧臣仰亲王为尊,各奉各主。 在生辰宴上演了场血雨腥风。 既想求娶郡主,拉拢公主府,又唯恐旁人捷足先登,几位亲王之间显山不漏水的过招,看似人人不张口,却有人人各抒己见。 哪怕众人逼迫,当今圣上从不为难这个问题。 郡主不是公主,无需为皇室着想,随心便好。 只是这般而言,圣上和亲王朝臣之间针锋相对的局势,只怕会愈演愈烈。 阿珩很久之前跟她说过,圣上待她如亲女,只愿她是自己。 那阿珩怎么会眼睁睁亲瞧着自己舅舅因她,不得不与朝堂上的人多加周旋,殃及百姓。 于是有了今日城门择婿一事。 阿珩的绣球是在几个月前在她这儿一针一线绣的,说是没绣过,想绣一个来看看,连着她也绣了一个放着。 这会儿想想,怕不是当时便对自己及笄后,未雨绸缪。 绣球唯赠心上人。 不论男女,绣球只能送一人,若因绣球送给不喜欢的男子,日后遇着欢喜的,可怎么办才好。 眼前姑娘丝毫不在意,手中鱼食不断丢进湖中,水月静止的湖面上,很快荡漾起来,月浑成了波光粼粼。 檀允珩只想好好喂鱼,来日给她怀中的来圆儿抓条大鱼来吃。 她明白玉见的欲言又止,淡而不厌道:“阿见,不必忧心,我既选了陆简昭,已然为我自身思忖三番。” 北冥玉见不解,身子朝眼前人那边捎捎一挪,来圆儿径直往她怀中一扑,她稳稳接着,“与其大费周章,不如求圣上赐一道圣旨,直接给阿珩和陆世子赐婚,何至于我们阿珩今起个大早。” 若依她,一道圣旨,既解阿珩牵挂,又可让阿珩不吃蹩,何乐不为呢。 檀允珩将手中鱼饵一把掷了个干净,手心空无一物,她抬眸望着不见边幅的九天,寥寥残星,独月孤行,宁寂的月空下,总是过不完的白。 她回转头,斟酌了下,静言:“陆简昭这人,处事果断,强行赐婚,恐会适得其反,将人推向他处。 就算不会抗旨,但接圣旨终会迟疑,迟疑片刻,惯会捕风捉影的朝臣又会喋喋不休。” 北冥玉见不懂这些绕肠子的九曲玲珑心,却懂檀允珩心中所思,“所以阿珩想让陆世子喜欢你,主动向圣上请求赐婚,这样既不会让圣上被朝臣弹劾,指一门怨偶婚事给侯世子,又能巩固圣上的势力。” 檀允珩确想如此,到那时,手握士兵的昭平侯府,就是她舅舅的左膀右臂,换而言之,陆简昭是步活棋,这棋只能落在她这儿。 她浅浅道:“陆简昭久经沙场,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他的心最好骗了。”她手指够着北冥玉见怀中的猫,“你说对不对,小来圆儿。” 小来圆儿,很应景“喵”了一声。 北冥玉见握着猫的爪子跟檀允珩的手指盖了一下,调侃:“小来圆儿说,阿珩说的对。” 二人说说笑笑,约莫半刻钟后,有内侍一路小跑来榭台寻人,找到人后,未消停喘息,便道: “郡主,皇上请您去兰榭。” 檀允珩稍稍坐直,寻问,“可有说何事?”今晚设宴款待陆侯父子,本就是朝堂宴席,不得带家眷,但皇后与公主除外,本就是皇室同辈,自当出席。 自然她也不出席,可她母亲在,她自然在此等母亲出来,顺带再和陆简昭偶遇一番,柳公公这会儿来寻她,倒是意外。 “郡主,请,老奴边走边说。”柳公公示意。 小来圆儿被北冥玉见抱着朝外走,檀允珩跟着柳公公往里走。 “昭平侯府,领兵二十载,赏无可赏,今儿皇上应了侯府一件随时可提之事,这陆世子在宴席后,就提了件事。”柳公公说话不快不慢,却让檀允珩回头看了眼他。 “何事?”檀允珩转头,眸中恍惚一瞬,何事竟让她早上见到那般稳妥的小将军,这么着急用君王口谕呢。 “陆世子想进司昭府查案。” “陆简昭要进司昭府查案。” 檀允珩轻泠泠重复,朦胧碎银下,隐约可见她眉眼之间沾着轻轻一笑,霜白碎玉,冽冽清风,暗香浮动。 身后的柳公公接着道:“皇上想着司昭府上任司去岁告老还乡,郡主任职,今年郡主和陆世子同为司昭,依长幼分大小司昭。” 檀允珩满意点头,“挺好。”她还想着过了今日,想见陆简昭会有难度,这下人倒是主动给她送上门了,令她舒爽几分。 此人进司昭府,也只会是那桩案子牵扯,二十年前陆夫人中毒,并非至今无个结果,以前圣上查过,她入司昭府也查过,都卡在同一地儿上,查无实证。 陆夫人中的毒是小楼国独有。 小楼国,占个小字,占地却不小,甚至制毒一等一的高明。 她怀疑是妙亲王府与小楼国勾结,想以此药来牵制领兵的陆侯,也为把当今圣上从刚坐上的皇位上拽下来,找了替罪羊羔下毒,谁成想陆夫人硬生生抗过了十二个年头。 陆夫人性情如蒲韧,不愿让自己郎君因自己耽搁,让百姓置身火热,让圣上查探,咬死自个是误食。 这话一听就是假的,无人心中当真,可无人不得不当真,陆夫人逝去后,圣上查,她查,可一切太晚,矛头对准亲王府,却没有实证。 抓不得。 陆侯和陆简昭得胜前的最后一战,便是攻打这国,那陆世子的眼疾也—— 白日里,她进了趟宫,去了太医院,问道:“世上可有眼疾,能瞧见,见人不正常,第一次见就像是看见过这人,目光空泛的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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