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郦温声说:“她不是有意的,只是下盘不稳,急于求成,才在最后力气耗尽,自乱方寸。” 赵璟差点忘了,鱼郦习武多年,精于剑道,自然能看出名堂。 他心中郁气更甚,把手自她指间抽出来,“你倒是能耐,方才跟个木头似的,若我来不及,那东西飞到你脸上,非得毁容不可。” 鱼郦低下头,不再说话。 赵璟最恨她这副样子,斜睨她:“还有十天就要成婚了,你莫不是还存了什么别的念想?” 鱼郦轻叹:“我能有什么念想,我惯用的右手早就废了,如何能接住?” 赵璟一怔,他似乎忘了这件事,当下懊悔,把她的右手捧起来,道:“我一定遍寻天下名医,定会将你的手治好。” 鱼郦是不能跟他生气的,他会哄她一会儿,若哄不好,就会失去耐心,说些难听的话。 她不想听他出口伤人,只有温驯地点点头。 崔春良进来禀,说萧夫人和萧三姑娘为贺萧娘子封后大喜,特亲自刺绣了一幅并蒂莲双喜薄绢屏风,现下这屏风正送去慈安殿观赏,大娘娘请官家和娘子前去。 鱼郦极不想见萧太后,两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绝无可能和睦共处。于鱼郦而言,杀越王是为主报仇,而于萧太后而言,这是切切实实的丧子之恨。 自打鱼郦有了寻安,体味到母子连心的亲密情感,她就不想也不敢再面对萧太后。 但赵璟仿佛有些兴趣:“好,备肩舆。” 鱼郦不敢拒绝他,只有硬着头皮跟他乘舆去慈安殿。 数月不见,萧太后风采如常,朱氏和萧婉婉倒是见清减,特别是萧婉婉,原本白皙丰腴的面颊凹陷进去,眼下两团若隐若现的乌青,脂粉也遮不住的憔悴。 萧太后望向鱼郦的目光里藏着利刃,可顾及赵璟在,只有忍下,招呼他们入座。 荆意将那扇屏风搬出来。 屏风是正红的绢底,用金线细细密密的刺绣出花开并蒂、蝶翼双飞,鱼郦盯着看了一会儿,发现不是一对蝴蝶,而是三只。 萧太后笑道:“这刺绣的技法倒是其次,可贵在寓意,瞧瞧这些蝴蝶,翩跹可爱,倒让哀家想起娥皇女英的传说,那倒也是一段佳话。” 鱼郦终于明白了,这场鸿门宴的目的。 萧太后殷勤道:“婉婉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她温顺贴心,不求名分,对官家早有爱慕,就是不知,这后宫能不能容得下她。” 说完这话,她看向鱼郦,伪装下是深深的厌恶。 鱼郦不说话,也由不得她说话。 赵璟问:“萧相怎么没一块来?” 朱氏和萧婉婉的神情略微不自然,朱氏道:“郎君忙于政务,无暇分.身。” 换来赵璟一声冷笑。 萧琅是干不出这种蠢事的,大女儿还未坐上后位,便急急要推小女儿出来自荐枕席。 这倒是像朱氏自作主张,趁鱼郦地位未稳,怕落下悍妒的名声,跑来逼宫来了。 赵璟笑着说:“萧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朕有空来赏屏风,萧相却忙于政务,无暇分.身,是说萧相比朕还忙,这天下离得了朕,却离不了萧相吗?” 朱氏大惊,忙跪地道:“臣妇绝无此意。” 赵璟也不叫她起,慢条斯理道:“朕来时便觉得,你们没怀什么好心,可还是想亲自来一趟,亲自同你们说,别再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这些小心眼,若是耽误了立后大典,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起身,拉起鱼郦的手就要走,萧太后气恼地大喊“站住”,赵璟充耳未闻,走到殿门口,正遇上前来寻他的嵇其羽。 嵇其羽神色惶惶,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鱼郦,凑到赵璟身前道:“淮南道节度使徐滁亲自压解降将常峥来京,现已在御前听宣。” 赵璟不耐烦道:“不就是送来李翼的人头吗?朕知会过萧相了,让他代为召见,待朕大婚后一一论功行赏。” 嵇其羽弓身道:“除了李翼的人头,常峥另有要事禀告……此事萧相需得避嫌。” 赵璟一愣,冲鱼郦戏谑:“你爹爹要避嫌?他是贪赃了还是枉法了,凭他那么个精明人,竟将把柄落在旁人手里了,你同去听听,也高兴高兴。” 说罢,他便拉着鱼郦上了肩舆。 赵璟乖戾惯了,嵇其羽也有些怵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闭上,跟着肩舆回崇政殿。 徐滁和常峥早早候在那里,赵璟高居御座听禀,而鱼郦则站在屏风后。 常峥奉上一只锦匣子,里头盛着李翼的首级,天渐渐转暖,自淮南道一路北上,徐滁怕首级变腐看不出本来样子,便一直用冰湃着。 赵璟掠了一眼,颔首:“两位爱卿功不可没,朕自当论功行赏。” 两人稽首谢过,常峥道:“臣另有一事要向官家回禀。” “臣自成王军营逃出,与徐节度使结伴北上,在途中遇上了从前的越王旧部。那人曾是神策卫校尉,四卫命殒后,他因官职低微侥幸活命,被流放黔西,因不堪押解官的虐打,拼命逃出,在陈留一带徘徊。校尉见到徐节度使的幡帜,如臣一般主动来降,还说出了一个秘密。” 赵璟问:“什么?” 常峥没有直接作答,看向赵璟放在龙案上的锦匣子,道:“官家且看,臣等一路用冰包裹首级,仍旧有些微腐迹。而去年这个时候,越王攻入周宫,搜获了前朝明德帝的太子李雍明的尸首,那李雍明被藏在冷宫半月,尸首腐烂严重,如何能确定他的身份?” 屏风后,鱼郦像是倏然被扼住喉咙,惊惧地瞠目。 殿外安静了片刻,常峥得到赵璟的授意,继续说:“这校尉是去年随越王一起攻入禁宫的。他说,越王当初就发现了事有蹊跷,可他不敢声张,怕因放走了雍明太子而受到太上皇的斥责,只有将计就计,认下那具尸体就是李雍明。但其实,李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极有可能还活着。” 赵璟忖道:“这怎么可能,父皇去年是找过人认尸的……”他的话戛然而止,蓦地歪头看向屏风。 鱼郦抚住胸口,竭力让自己冷静。 常峥道:“周宫余孽未除,当初越王想杀了那几个老嬷嬷灭口,又怕事情做得太明显引太上皇疑窦,这才撺掇大娘娘,在她们为李雍明烧纸时,借口扰乱宫规,将她们杖责。本想让这几个老妪悄无声息地死在冷宫,是官家心善,给她们请了御医诊治。只死了年纪最大的,剩下的还活着,官家可召见她们,严刑审问。还有,越王旧部未曾死绝,也能旁证。” 赵璟回溯过往,去年,赵玮比他早到金陵半个月,而这些老嬷嬷一直等到半月后,赵璟快要抵京时,才将李雍明的尸首献出。 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等尸首腐烂,还想给赵玮造成压力,他先他的大哥一步攻入帝京,非但无尺寸战功,还放走了明德帝的太子,如今他的大哥来了,万一被他找到李雍明,那该有多么麻烦。不如就让大家都以为李雍明已经死了,这具尸体就是。 对时局的把握、对赵玮的了解和他们兄弟间的争斗判断如此精准,这些嬷嬷身后必有高人指点。 赵璟凝向屏风,忍不住笑出声。 众人皆被摒退,偌大的殿宇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赵璟道:“窈窈,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李雍明在哪里,只要你说出来,封后大典照常进行,你就是大魏的皇后,富贵尊荣享之不尽。” 鱼郦抬头仰望着御阶之上赵璟,心里想:完了,终于完了。 恐惧与对雍明的担忧之余,是轻松,到这一刻,她才察觉到,她竟是这么不想成婚,不想嫁给赵璟。 她终于再也不用伏低做小,再也不用违心地微笑了。 鱼郦摇头:“我不知道。” “是吗?”赵璟拾阶而下,瑰秀的面容满是伤心:“你真的不知道吗?我刚刚还在母后面前维护你,我多么爱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你说你不知道,你是把我当傻子吗!” 他朝着鱼郦扬起手,鱼郦偏身躲避,那手迟迟未落下,赵璟低视她害怕的样子,一瞬间醍醐灌顶,思绪彻底清明。 “老师早就知道,用这个做交换,换你嫁我。” 鱼郦不语。 他凄冷惨笑,步步后退,眼中冷若霜雪:“我可以接受你为了寻安的前途委屈求全,但我不接受这个理由!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这些日子,所有的甜蜜与期冀,将要成婚的喜悦,说到底还是明德帝施舍给我的。萧鱼郦,你这么念着他,为他报仇,替他救儿子,如今仇也报了,儿子也救了,你还活着干什么?你不快点随他去,好成全你的一片情义。” 鱼郦抬眸看他,轻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同他们已经没有联络了。而且那只是个孩子,无人知道他的存在,你就当他死了,他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她见赵璟扭曲阴鸷的面容上布满杀意,心中骇然,抓着他的袍袖哀求:“雍明陪了我五年,他同寻安一样,是人生父母养的孩子,求你……” “你还有脸提寻安?”赵璟指着她,怒道:“什么孩子?李雍明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再过几年就能统帅前周余孽作乱了,你留着他,是想与我继续做对,还是想给寻安留下无穷无尽的隐患!” 他把袍袖抽出,仰头喘着粗气,眼底冷冽如冰,过了许久,他道:“从今日起,寻安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了。” 赵璟唤进皇城司禁卫,将鱼郦带走。 鱼郦以为又要回到冷宫,谁知连冷宫都不如。 她被送进了检刑司,牢狱中堆放着各种刑具,飘散着血腥与腐气,耳边时有哀嚎传来,阵阵凄厉,如坠阿鼻地狱。 鱼郦抱膝坐在干草堆上,脑中不断回想赵璟的那句话——“萧鱼郦,你这么念着他,为他报仇,替他救儿子,如今仇也报了,儿子也救了,你还活着干什么?你不快点随他去,好成全你的一片情义。” 这一死能消弭怨恨,阻断所有杀孽吗? 她将头深埋于膝间,摸向袖中的花簪。 距离封后还有十日,全部筹备事宜被中断,悬在御苑的所有喜灯、红锦一夜之间消失得无踪无影。 萧琅不明就里,在三日后入宫询问,赵璟低视他良久,眸中有着诡异的光,“舅舅,你这女儿实在太过顽劣,惹得朕非常不快,养不教父之过,你有教导之责啊。” 萧琅的眼珠转了转,立即称明白了。 他被嵇其羽带着去了检刑司,隔着铁栅栏,他怒声质问:“你到底在干什么!距离后位一步之遥,有什么是不能忍的?如此僭越无状,触怒官家,连带着萧氏也因为你而蒙羞。” 鱼郦正捂着耳朵,徒劳地抵挡周围用刑的惨叫。 她三天三夜未眠,顶着一双乌青双眸抬头看他,面上尽是冷淡疏离:“爹爹,你在我面前装什么严父,自我娘亲死后,你关心过我吗?教导过我吗?如今倒想来充大,是还做着你国丈的美梦吗?呵……可惜啊,女儿无能,实在满足不了爹爹这个心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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