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仰了头,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内侍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跪倒在书案前,冲赵璟禀道:“官家,宁相国快要不行了。” 赵璟霍得站起来,疾步往外走。 鱼郦站在窗前,看他甩下肩舆往宫门跑,身后跟了一队禁卫,崔春良着急忙慌地让小黄门去找谭裕,殿前乱过一阵,很快便随着天子的消失而归于平静。 鱼郦想,不管之前有过多少龃龉,在赵璟的心中,宁殊的份量还是不轻的。 可惜天不假年,往后朝中再也没有能规劝赵璟的人了。 她一直等,等到丑时,赵璟才回来。 他拖着袍袖,步履沉重,肩头落了寒霜,一句话不说,将鱼郦扣进怀里,臂弯不断收紧,牙齿磕绊:“老师走了。” 鱼郦轻抚他的后背,“节哀。” 赵璟像要把她嵌入自己身体里,重重道:“我只有你了,窈窈,你不许离开我!你休想离开我!” 也不知是不是感知到国士薨逝的哀伤,窗外骤起狂风,吹打得铜铃叮当乱响。在纷乱中,鱼郦轻声道:“老相国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官家,官家要好好的。” 赵璟蓦地探起头,有些神经质地问:“你叫我什么?” 鱼郦有些发懵,赵璟扼住她的手腕,迫得她步步后退,一直抵到墙,满含血丝的眼睛低视她,怒吼:“你为什么要叫我官家?我从来没有在你面前称朕,你为什么要叫我官家!” 鱼郦心中惊骇,本能地求生,忙抱住他,柔声哄劝:“我叫错了,有思,你是我的有思。” 赵璟的胸膛仍旧起伏剧烈,俊美瑰秀的面容上像是染了半边火焰,他捂住头,痛苦又憎恨地吼叫:“你心里根本就烦透了我,我如今在你面前算什么,不过是个笑话!你别做梦了,你摆脱不掉我,我永远都不可能放手,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鱼郦的手打颤,忍下屈辱,扶住他,问:“你怎么了?” 赵璟不回她,只捂着头痛吟,鱼郦眼珠转了转,冲外面喊:“中贵人。” 崔春良快步进来,见此情状,忙去将赵璟的药瓶翻找出来,扣出一颗药,让他服下。 赵璟顺着墙坐在地上,紧攥着鱼郦的手不放。他服下药后缓了一会儿,脸色好转,眼神迷离地凝着鱼郦掌心的疤,呢喃:“你怎么对自己下手这么狠?” 鱼郦道:“我害怕啊。” 赵璟把她的手紧贴着自己的唇,反复亲吻她掌间的疤痕,问:“怕什么?” 鱼郦轻笑,与他四目相对,道:“怕你啊,怕你会大开杀戒。” 赵璟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将目光移开,躺倒在她怀里,幽幽道:“我今夜不杀人,窈窈,你抱着我,不许松手。” 鱼郦抱住他,温和道:“好,你睡吧。” 两人坐在地上,靠着暖暖的墙,崔春良又给他们盖了一条羊毛毯,不久,赵璟就枕着鱼郦的胳膊睡着了。 鱼郦歪头问崔春良:“他吃得什么药?” 崔春良怜惜万分地瞧着赵璟,轻轻一缕叹息。 他将赵璟何时病发,病发时有何症一一说给鱼郦听,末了,哽咽道:“御医说这药也能停,只是要在头痛时咬牙忍住了,官家的症状越来越厉害,头疾发作时痛苦不堪,俨然已经离不开这药了。” 鱼郦的目光散落在虚空里,许久未言。崔春良跪在她面前,哀声恳求:“娘子,只有您能救官家了,他纵有千般万般不是,可他是真心爱您啊。” 鱼郦瞧着他,笑了:“中贵人,你的官家很怕我会离开他,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也很害怕,我怕他的喜怒无常,乖戾阴狠,我怕他突然又想出什么新法子来折磨我,我怕终有一天我要死在他手里。”她面颊上泪珠儿晶莹:“你如今这样求我,有朝一日我要被你的官家逼死时,你能救我吗?” 崔春良还未答,鱼郦怀中的赵璟不适地挪动了下,两人便结束谈话,崔春良去往炭盆里添新炭,鱼郦安心抱着赵璟睡觉。 清晨醒来时,鱼郦已经躺到了床上,换上干净柔软的寝衣,被衾里暖暖和和,身边已经不见了赵璟的踪影。 她问过才知,赵璟去宁相国府上香去了。 宁殊死前留下遗书,存放于尚书台,由他生前极为信任的天章阁待制文贤琛当众宣读,请求官家册立萧家长女为后。 他在朝中威望极重,又有右相萧琅坐镇,朝中反对的声音寥寥,很快便将事情敲定,监天司开始卜算帝后大婚的吉时。 尚衣局通宵达旦赶制吉服,礼部加紧拟出章程,皆因赵璟下了死令,务必要在来年三月前完婚。 宁殊启殡那日,鱼郦曾随赵璟去宁府吊赙,随贡赙襚。赵璟执意要依师徒礼,赶鱼郦去偏房休息,她出来时,见宁棋酒一身缟素,隔蜿蜒回廊瞧着她,脸上挂着诡异的笑。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张耒的《芦藩赋》。
第29章 “看在孩子的份儿上……” 合蕊跑出来给鱼郦披狐裘, 崔春良也被赵璟赶出来给她送手炉。 她全都穿戴好,再抬头去看,只见宁棋酒已经捏着巾帕低头抹泪, 谭裕在一旁宽慰。 那一瞬间的笑, 短促虚迷得像鱼郦的幻觉。 鱼郦在廊庑下站了一会儿,来往吊唁的官吏勋贵络绎不绝,炭盆里的黍稷梗烧个不停,有白烟飘出, 将人面都映得迷离。 世事真是无常。数日前鱼郦来这里,还是在书房里端端正正坐着听宁殊劝导,眨眼间,智者成白骨,徒留他们这些蠢人在世间游荡挣扎。 合蕊怕鱼郦累着,给她搬了张藤椅, 引她往幽僻处坐。 到午时, 人烟稍稀, 几个褒衣博带的年轻男子进屋,朝赵璟躬身揖礼, 奉上名帖。 宁殊追随乾祐帝起事前,曾在兰陵开院授学,收过许多徒弟, 皇城司使谭裕就是那时拜入他门下的。 谭裕进来, 唤那几人“师弟”,附在赵璟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赵璟唤进崔春良, 让给他们安排住所。 宁殊的独子和儿媳早逝, 他这一撒手, 身后只留下宁棋酒这么个孤女,确实不适合收留外男借宿。 鱼郦借口腿酸,抱着手炉起身来看,那几位男子气度温儒,举止清雅,结伴自灵堂出来,皆面带悲戚。 跟在最末的那个,十分好奇地环顾,与鱼郦目光相撞,还微笑着敛袖朝她作揖。 鱼郦觉得胸口有些闷,喘息艰难。 嵇其羽出来送他们,一转身瞧见鱼郦,道:“天气寒冷,臣领娘子去后院歇息吧。” 鱼郦紧掐着那缠丝铜手炉,指甲扭曲而未察觉,她装出随意地问:“他们是谁呀?怎得未穿官袍。” 嵇其羽道:“他们都是宁相国的徒弟,相国生前曾向官家提及,要荐几个忠厚可靠的学生来朝辅佐官家。” 鱼郦默了片刻,颔首:“老相国真是为官家操碎了心。” 他们一直在宁府留到下午,宁棋酒亲自送他们出来,她粉黛未施,面容苍白寥落,连赵璟都忍不住驻足安慰她。 宁棋酒眼中含泪,姿态柔软:“翁翁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官家,官家若想翁翁安心,一定要多加保重。至于棋酒,我自幼失恃失怙,已习惯了自立,官家不必担心。” 她越是这样说,赵璟越觉她一个孤女可怜,再想起老师生前呕心沥血对他所做的安排,倍感愧疚。他道:“老师虽不在了,但还是有朕,还有谭裕,我们系出同门,自当互相照应,你若有什么要求,尽可向朕提出来。” 宁棋酒拂身:“谢谢官家。” 她抬眸看向鱼郦,面色温和,柔善可亲:“数日不见,萧娘子愈发羸弱,劳您走这一趟,棋酒代翁翁感恩戴德。” 鱼郦道:“宁姑娘不要客气。” 赵璟挽过鱼郦的手,也说:“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生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鱼郦明显感觉到赵璟说完这句话,宁棋酒暗咬了咬牙,但随即那泪水便似断了线的珠子,泣涕零落:“棋酒如今最怕天黑,天黑了这宅邸里静悄悄的。” 嵇其羽抿唇看向赵璟,赵璟怔了一下,道:“你若是觉得寂寞,多进宫陪陪母后,朕记得在襄州时,她还是挺喜欢你的。” 谭裕像个愣头青,也冲宁棋酒道:“要不你晚上来我家吧,我让你嫂子多炒几个菜。” 宁棋酒望着赵璟,所有的柔弱、哀戚若流沙褪去,秀眸中藏着什么,柔婉可人:“不必了,我总要试着习惯夜晚。” 他们又寒暄了几句,赵璟起驾回宫,嵇其羽骑马跟这马车,冲车窗里的赵璟道:“官家,臣总觉得宁姑娘有些奇怪。” 赵璟单手举了道奏疏在看,另一只手摸向鱼郦,淡淡道:“你如今倒是出息了,会看姑娘了,朕瞧你们年岁相当,品貌还算般配,不如成段佳话。” 嵇其羽握缰的手颤了颤,呵呵笑道:“哪里就般配了?臣就是榆木庸才,怎敢匹配襄州有名的才女。棋酒姑娘也看不上臣啊。” 赵璟斜乜了他一眼,把窗帷放下。 他歪头看向鱼郦,见她靠在马车壁上昏昏欲睡,有些失望,但想起宁棋酒的话,仔细观察她的脸色,脂粉都掩盖不住的憔悴疲惫,他问:“你晚上睡不好吗?” 鱼郦早就熬过了梦魇连连的时候,只是有赵璟在,她鲜少有睡沉的时候,好几夜盯着穹顶,彻夜不眠。 她也不知有什么该担忧,只觉如悬在崖上,时时都有可能坠落,摔得满地碎骨,不得往生。 这种念头,在今天更加强烈了。 但面对赵璟时,她仍是一片风轻:“睡得不好,大约是殿里的熏香太浓了。” 她只是随口找了个托词,谁知回去,赵璟立即就让内侍省把龙涎香撤了,往后殿中的香彖只燃清淡的干花粉末。 今年的冬季格外漫长,转过年来,送往禁宫的军情邸报逐渐变少,有时赵璟批阅奏疏,鱼郦在旁瞟了几眼,看到成王李翼与淮南道厢军在淮河一带苦战,渐渐不支。 浩浩荡荡的复国之战,败局已现。 元月初一,正是赵璟改元天启的第一天,成王李翼在寿春府登基,自称平襄帝。 赵璟得到消息时,正在妆台前为鱼郦画眉,他的手法沉稳,只淡淡应了声,待驿官离去,他才嗤笑:“跳梁小丑。” 他向淮南道传旨,务要活捉李翼。 鱼郦瞧着他脸上嗜杀的兴奋,无比庆幸,当初咬牙救走了被困京中的李氏宗族。 自元月起,鱼郦已经不能出殿门了,倒不是赵璟限制她的自由,而是立后大典在即,她必须日夜苦背礼规,晚上赵璟回来会检查。 云藻宫传来消息,说慕华澜想见鱼郦。 这些日子赵璟心情不错,只略微蹙了蹙眉,眼见鱼郦一脸殷切地望着他,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只不过加了句:“这丫头瞧着年岁不小,是该放出宫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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