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床边,吩咐:“请药王进来。” 万俟灿背着药箱走进来,神情冷淡,不卑不亢,朝赵璟施礼,道:“吾来为娘子施针。” 赵璟提着的心总算落下,难得有些好颜色:“药王请。” 万俟灿让鱼郦躺好,将袖子挽起,手平摊在床沿,她摆出银针布囊,先揉捏了一下鱼郦的右手,问她有无不适。 而赵璟则在罗帐外批阅奏疏,不时抬头看一看她们。 鱼郦满腹疑惑,但碍于赵璟,又顾忌着问不出口。万俟灿倒是坦诚,一边插针,一边道:“你不必想太多,我之所以来,是蒙晔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 闻言,赵璟放下奏疏,歪头看过来。 鱼郦呢喃:“我给主上丢人了。” 万俟灿轻笑:“我自打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这个人心事太重,重到你这个瘦弱的身板都快要扛不住的地步。其实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烦恼,到头来不过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鱼郦闭上眼,不再说话。 万俟灿也不想勾她那颗多愁善感的九转玲珑心,便只默默施针,低声说着一些注意事项。 鱼郦的右手如今已可以提一些重物,只是尚需养护。 赵璟假装低头批奏疏,实则留心记着,一条一条用笔誊了出来。 约莫一个时辰,万俟灿开始将银针收入布囊。鱼郦悄悄睁开眼瞥向赵璟,见他仍旧埋头于奏疏,便轻轻提起万俟灿的手,往她掌心里写了几个字。 万俟灿头一回遇上这种事,身体僵硬紧张,鱼郦把她的手掌合上,安抚似的道:“回去给蒙大哥带信,我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担心。” 万俟灿颔首。 她走后,鱼郦就闭上眼假寐,她心事万千,自然是睡不着的。 相里舟的事情得尽快让蒙晔知道,这个人狼子野心,不知会兴起何种风浪,他自己作死便罢,绝不能让他连累汇聚在蜀地的前周遗民。 是以,她刚刚往万俟灿的掌心写了“相里舟”三个字,又写了“汪婆婆米铺”。 蒙晔一定会明白的。 她正琢磨着,耳边响起足音,她屏神紧合双目,感觉到被衾掀开,赵璟躺到了她身边。 从白日到现在,鱼郦的心一直提着,她在等着赵璟的清算,她拒绝了他,把他的头打破,凭他的性子是不会轻易饶过她的。 谁知赵璟并没有出格的举动,只是转身搂住她,清冷的紫茸香袭来,竟有些温柔宁谧的错觉。 “窈窈。”赵璟的声音略有些飘忽:“两年了,这个人早就死透了,你就不能忘了他吗?” 鱼郦没吭声,直勾勾盯着墙上的影子,昏黄的烛光落下,两人交颈相依,瞧上去是极亲密的姿态。 赵璟的面紧贴着她的,柔软温热,如这世间所有平凡的男子。 “他死时是明德二年,如今已是天启元年,天地之间早已大变了样,人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你一直将自己困在过去。” 鱼郦目含清泪,在黑暗中莹莹闪烁,她轻声说:“困在过去的何止我一人。” 赵璟的臂弯一僵,随即笑了几声,笑声颇为寥落:“原来我们两个是一样的人,擅长作茧自缚,那就继续纠缠下去吧,不死不休。” 他把她翻过来,吻上她的唇。 垣县多雨,后半夜雷声轰鸣,电光遽闪。 鱼郦从沉睡的赵璟身上爬过去,披上一件外裳,撩开篾竹湘帘,看向对面。 谁知鱼柳也没睡,半拢衣衫,披散头发,举着酒樽正对夜雨品茗。 自鱼郦离开,鱼柳就和华澜一起搬进了她的寝阁,华澜没心没肺睡得沉,鱼柳却睡不着。 她见到鱼郦,招了招手,扬起酒樽,隔空相敬。 鱼郦微笑。 她第一回 喝醉,就是被鱼柳灌的。 瑾穆登基后便将春熹殿赐给了鱼郦,将一棵他植在东宫里的海棠花树一并迁了过来。 那日是瑾穆的生辰,圣寿夜宴结束后,他只领了一个内官来春熹殿,好像有话要对鱼郦说,却不想鱼柳也在。 鱼柳是个嘻嘻哈哈爱热闹的性子,说了三五句,瑾穆便让内官去搬酒。 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尤其是鱼郦,她本就不胜酒力,被鱼柳这泼皮插科打诨灌下许多,早早伏在案上醉死过去了。 醺意朦胧间,她感觉到被人抱上了床,那人摇摇晃晃,醉得也不轻,给她盖好被衾,末了,还来拉她的手。 定是鱼柳这厮在胡闹。鱼郦当时想,反把她的手抱过来搁在胸前,迷迷糊糊地求饶:“好姐姐,我不行了。” 那人怔了怔,立即就想把手抽出来,谁知鱼郦抱得太紧,抽了几下无果,便干脆由她去。 迷朦间,鱼郦感觉到他倾身过来吻她的额头,她还戏谑:这个色胚,真是男女不忌。 这么多年过去了,鱼柳的性子好像没怎么变,喜好杯中物,每每烦心时就要喝上几杯。 两人隔街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雨,鱼郦听见身后有些动静,朝鱼柳打了个手势,便转身回来。 正见赵璟醒了坐在床上,满头虚汗,仓皇失措,见到鱼郦,神情才略有舒缓,将她圈进怀里,声音中有些脆弱:“窈窈,你去哪里了?” “只是有些口渴,去倒了杯水。”鱼郦任由他抱着,淡淡地说。 赵璟将她扣在床上,倾身紧紧攫住她,满是不安。 两人对视许久,他急促的呼吸才慢慢舒缓,只是目中凄郁难消,渐汇成深深的伤戚。 他像是累极了,躺倒在鱼郦身侧,如旧揽住她,声音宛若叹息:“睡吧。” 后半夜倒是睡得沉,一觉醒来赵璟已不在身侧,鱼郦拥着被衾想了一会儿心事,忽听门被推开,已经穿戴齐整的赵璟端着朝食进来。 他不用人伺候,独自把碗碟摆在膳桌上,道:“你若是醒了就起来吧,等用完朝食咱们出去转转。” 鱼郦没说什么,默默趿上鞋起身梳洗。 朝食的种类很多,两碗黄籼米粥,一碟烤鹧鸪,一碟酒香螺,一碟炸馓子,一碟烤黄牛肉,还有一大笼蒸春饼。 鱼郦盯着那牛肉,“按照律法,食用牛肉要刑一年。” 赵璟挑眉:“是吗?是抓我还是抓你?抓人的是大理寺还是刑部?” 鱼郦看了他一会儿,默默低头用膳。 晨光熹微,窗牖半开,有鸟雀栖息在枝头嘤啾,两人专心用膳,偶有碗筷磕碰的轻微声响,这样都不说话,倒是有种难得的安宁。 鱼郦心里仍旧忐忑,在等着赵璟翻旧账,谁知一直到吃完他都没再提,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道:“城西有瓦舍,城东有构肆,你想去哪儿?”(1) 鱼郦想起相里舟告诉她的联络之所在城西,便随口道:“那就去城东吧。” 两人临出门前,赵璟道构肆人多眼杂,非要鱼郦遮面,她不愿在这等小事上与他争执,便依言戴上幂离。 今日出门却不见嵇其羽,鱼郦随口问了句,赵璟说:“我让他去查在王屋山围攻你的刺客来历去了。” 鱼郦点头。 她留心观察,除了驾马车的小厮,另有几十暗卫微服跟随,左右道旁也有些眼熟的面孔,想来天子出行总是要费些周折的。 鱼郦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马车一阵微小的颠簸,拐进一条繁华的街衢,叫卖声连同孩童的嬉笑声传来,她撩帘去看,见街头有几个垂髫孩童在玩闹。 她一时移不开眼,直到马车走远了还抻头去看。 赵璟收在眼底,却没说什么,将凝在鱼郦身上的目光收回,颇有些漠然。 垣县并不大,马车很快驶入城东,赵璟撩袍下车,站在下面朝鱼郦伸出了手。 她扶着他下来,只见面前至少挤挨着十余座棚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丝竹飘扬,戏腔婉转,喝彩声不断。 赵璟领着她进了其中一间,腰棚以竹帘相隔,两人坐的这一间正对戏台,左右空着,观戏便利又清静。 戏台上正演着皮影戏,是时下最时兴的话本,讲的是一对少年夫妻几经搓磨最终劳燕分飞的故事。 正唱道“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赵璟斟茶的手略抖了抖,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水,正溅到鱼郦的手背上。(2) 她也因这两句诗而出神,冷不防被烫,捂住手背嘤咛。 赵璟忙去看她的手,白皙雪腻的手背略微红肿,他吩咐近侍取来药,从瓷钵中挖出一点剔透的膏给她细细涂抹于手背。 看着他专注的神色,鱼郦想起了从前。 少年时但凡两人在一起,赵璟就很不喜欢仆婢跟着,无人使唤,端茶倒水这种琐碎事多是赵璟干。 好像只要身边有他,鱼郦就无需操心,他总能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 但就是这样,她也总是会有各种意外。 不是被花枝扎了手,就是走路多了崴脚,有一回崴脚后赵璟背着她回家,边走边调侃:“你可真是朵娇花啊。” 鱼郦嘴里喊着小糖人,腮颊鼓鼓,颊边还残存着刚刚崴脚时哭得泪痕,伏在赵璟背上噘嘴:“有思你要是嫌弃我,那我下回不跟你一块出来玩了。想约我出来玩的人可多了……” 她“啊”了一声,赵璟险些把她颠下来,她惊魂未定地紧扒住他的背,便传来他阴森森的声音:“还有谁想约你出来玩?” “我家隔壁的柳郎君啊。” 赵璟气鼓鼓道:“不许跟他玩!” 鱼郦自小便极会看他脸色,忙捏捏他的耳朵,摸摸他的头发,权当顺老虎须毛:“好好好,我不跟他玩,我只和有思玩,我最喜欢有思了。” 赵璟也想起了这段往事,为鱼郦涂抹完药膏后坐回来,心猿意马地将目光投向戏台,心道:你这个骗子。 两人温默无言,皮影戏演过几场高.潮,堂下喝彩不断,这一处却格外清寂。 戏台将落幕,禁卫进来附到赵璟耳边低语,他的神色倏然变得微妙,掠了鱼郦一眼,道:“让他进来。” 是蒙晔。 他穿一件育阳染直裰,胳膊吊着,脚步平稳地走到赵璟跟前,还依照从前在御前的旧礼,朝他深深一揖。 赵璟道:“行了,胳膊那个样,就别做这口是心非的姿态了。” 蒙晔被他一通嘲讽,并不显局促,神色如常坦然,道:“听闻我走后,官家将与我同进京的师兄师弟们都下狱审问,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当面向官家陈词。” “他们并未与我串通,也不曾伙同我欺瞒于官家,我确确实实是宋理,也曾拜入宁相国门下,只不过文泰年间,我就离开襄州去了蜀郡,投入当时的蜀王麾下。” 他看向赵璟,“我愿以主上在天之灵起誓,所言句句属实,求官家开恩,放了我们的师兄弟吧。” 鱼郦在一旁安静听着,听到最后才反应过来,原来两人还算是师出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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