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其羽是知道鱼郦的生母裴氏的经历,听到这一段,不禁眼睛酸涩,堂堂七尺男儿差点落下泪。 他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恐怕连官家都这样以为,没想到被她藏在了心里,于脆弱时反复舔舐伤口。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姑娘的命会波折凄苦到这地步,鱼郦这些年强撑着熬过来,是到了要熬不住的时候了吗? 嵇其羽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住了,他不敢想象如果鱼郦有个好歹,官家会怎么样。 两人各怀心事,忽听身后有声音,回过头去,见鱼郦竟出来了,她散着头发,如瀑青丝及至脚踝,穿一件蜜合罗裙,衣袖翩垂,怀里抱着手炉。 万俟灿忙跑过去搀扶她,问:“你出来做什么?” “屋里太闷了。”鱼郦眺望远方山水,“我想去章吉苑泡温泉,我身上总是凉凉的,我想暖和一下。” 万俟灿看向嵇其羽,嵇其羽道:“官家刚来就被仲密缠住了,说是有些吏治上的事要商议,把我都请了出来,我不好再去,不如让中贵人进去问问。” “吏治?”鱼郦奇道:“你一个吏部尚书,商谈吏治的事为什么要把你请出来?” “大约是因为近来的文选勋封,还不知那个仲密要给我罗列什么罪名……”嵇其羽讥讽地轻笑了笑:“我若是哪日被谗毙,连个孩子都没有,倒省了祭祀繁礼了。” 鱼郦静静看了他一阵儿,忽得生起气来,不管不顾往偏殿闯,宫人们皆知她有孕在身体弱多病,不敢使劲碰触到她,竟被她冲破阻拦推开了殿门。 里头熏香袅袅,黄花黎长案后赵璟仰躺在圈椅上,仲密一边给他揉肩一边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鱼郦觉得这个场景简直令人作呕,因而当赵璟起身要来拉她的手时,她嫌弃地避开了。 赵璟扑了空,也没有生气,半拢着她坐到圈椅里。 仲密极伶俐地绕到长案前,跪地继续禀事。 赵璟瞧着他这副恭敬低微的模样,心中十分满意。 自当上皇帝后他才深切地感觉到何为高处不胜寒,他坐在崇政殿里的那张龙椅上,看着御阶前众臣三跪九叩,总是抑制不住地想,这些人究竟是不是真心跪伏,他们打着什么算盘。 所以他成立了左班,藉以监视群臣,铲除祸患。 起初他只当左班是他手里的一把刀,恰如明德帝的玄翦卫,奉行君意,直入御庭。 渐渐的,他开始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生杀予夺的感觉。 凡朝臣中有异动,左班必会迅速探知,诛之。 他登基两年,昔日做太子时的仇敌已诛杀殆尽,如今的朝野举目望去,再也没有乾佑朝时的影子了。 这一切除了赵璟自己的运筹帷幄,还得益于仲密的能干。 这是个宦官,不必担心他会有非分之想,而且每每他在外头咬完了人,回来像条狗似的跪在赵璟面前,赵璟都会觉得得意。 他看着仲密,就像看着多年来自己经营起的朝堂,有种将天下生灵碾于脚下的痛快。 少年时的凄惨境遇以及爱而不得的惆怅,仿佛都可以得以舒缓。 仲密习惯了做奴才,深谙君心,将做小伏低半扮到极致,当然,必要时也要咬人。 “今年的文选勋封,嵇尚书递上来的人选都是明德朝的旧臣,这些人在新朝向来籍籍无名,也未见有何建树,嵇尚书倒是惦念着他们,不忘畅通这擢升之路。” 赵璟蹙眉,因为他想起了前不久嵇其羽还向他请旨要去蜀郡。 他倒不是怀疑嵇其羽通敌,只是觉得某些东西一旦在心底生了根,行事就会有失偏颇。 就如他身边的鱼郦。 鱼郦将青丝拢于身前,一边捋着头发,一边不解地问:“我有些不懂,如今究竟是明德年间还是天启年间。” 仲密夸张地惊呼:“娘子可不兴乱说,当然是天启年间。” 赵璟的脸色有些沉,但是没发作,只是捏过鱼郦的手,道:“你身子不舒服就好好歇着,没得出来胡言乱语。” 鱼郦偏头看他,未施粉黛,一张小脸素寡干净,“明明是天启年间,仲都知还一口一个明德朝旧臣,难道他们不是天启皇帝的臣子?” 赵璟垂眸陷入思索。 仲密忙道:“可终究是旧朝上来的,不得不防。” 鱼郦含笑看向仲密,“我记得你也是前朝的宦官,这么说,官家也得好好防范你了?” 仲密叫她噎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偏偏面上尽是卑微的惶恐:“奴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娘子,竟叫娘子按上如此诛心之论?” 他这种招术鱼郦从前跟着瑾穆身边时见得多了,一点不放在眼里,只慢悠悠道:“我也不知嵇尚书是哪里得罪了仲都知,竟叫你按上如此诛心之论?” 仲密抬起头,恨不得将银牙咬碎。 要说他决心对付嵇其羽,根源便在于赵璟遇刺的那个深夜,也是从夜起他彻彻底底地清醒了。 哪怕他舍命护驾有功,哪怕他一直守在官家身边尽心伺候,可当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官家要托孤,要立辅政大臣,先想到的还是嵇其羽和谭裕,哦,多加了一个文贤琛。 说到底,他们三个才是股肱之臣,他仲密不过是官家豢养的一条狗。 他恨,恨不到官家身上,只有把气撒在三人身上。 那个文贤琛性情内敛甚至可以说是木讷,尚不足为患,倒是那个掌了吏治大全的嵇尚书,颇有些性情,仗着自幼跟在官家身边,行事锋芒毕露。 仲密想若是他能扳倒嵇其羽,既能顺势将吏治大权收入自己囊中,还能在朝臣面前立威,朝野上下必以他仲密为尊。 本来一切正有条不紊的进行,偏偏半途冒出来个萧鱼郦。 赵璟听到鱼郦的话,忍不住笑起来:“你说得倒也有道理啊,本就是一回事。” 仲密见官家对萧鱼郦满是宠溺宽纵,只有将怨恨暂且咽下去,稽首:“娘子教训得是,是奴愚钝了。” 赵璟道:“你警醒些是对的,朕让你监视朝臣,万不可有分毫懈怠。” 仲密应喏。 他告退后,赵璟摸了摸鱼郦的脸,戏谑:“你跟一个宦官置什么气,我还真能把其羽怎么样吗?” 鱼郦想起了文泰年间,自己外祖父牵扯进去的太子谋逆案,摇了摇头:“只怕耳边风吹多了,谗言便成了刺向忠臣的刀。” 赵璟想要替自己辩解几句,却见鱼郦直勾勾盯着他,“嵇其羽永远不可能像仲密一下在官家面前低三下四,他是个脊背挺直的人,不是一条狗。”我也一样。 赵璟面露诧异:“你这是怎么了?我几时贬低侮辱过其羽?” 鱼郦心头梗着气,心道:是呀,你没有把嵇其羽当狗驱使,却任由一条狗在你面前随意攻讦他。 你也没有直说我是你豢养的鸟雀,可是我连要不要怀孕都自己做不了主。 也许从前她还抱了一线希望,她一度觉得赵璟也有待她好的时候,可这个孩子的到来让她彻底清醒了,所谓好不过是海市蜃楼,控制与禁锢才是这段关系的本质。 她不再说话,站起身要走。 赵璟扼住她的手腕把她拖了回来。 他面有不豫,“人都说君心似海,我怎么瞧着你如今的性情比我还坏?” 前些日子鱼郦不想闻赵璟身上的熏香,向他提出亥时以后不许进她的寝殿,赵璟虽然有气,但考虑到她如今的情形,生怕刺激她导致病情加重,也只有捏着鼻子忍下来。 晚上不让见就罢了,白天见了也没个好脸色。 鱼郦没理她,兀自低头摸向自己的腹部,那里平坦如川,真难想象竟有个小生命在里头慢慢长大。 她幽幽地说:“其实这个孩子是保不住的吧。” 像一盆冷水被浇在头上,赵璟打了个寒噤:“你……你胡说什么?” 鱼郦白净的脸上挂着深切的惆怅:“我能看见她啊,她一直在哭,说她不想死,想活……” 她说着说着,闭眼晕了过去。 赵璟接住她,愣滞了片刻,才想起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回寝殿。 万俟灿给鱼郦把了脉,道:“还是体虚脾弱的老毛病,她这身子是虚耗透了,像个漏水的瓶子,补药灌下去效果甚微,现在仍不是好时机。” 赵璟知道她说得好时机是什么,心里一阵抽痛,望向昏睡的鱼郦,担忧道:“可是等孩子月份大了,不是更麻烦更伤身?” “那还不是你造的孽!”万俟灿恨声道。 这普天下只有药王是赵璟不敢得罪的,他忍下这口气,道:“你说,还需要什么,灵芝鹿茸,天山雪莲,只要你能说出来,朕必会命人送到你面前。” 万俟灿终于忍不住:“你就没发觉窈窈这些日子有些怪异?” 要说怪异,那就是她的脾气越来越坏。有时赵璟跟她说不上一两句她就突然暴躁地要赶人。他白日忙于朝政,晚上得空时鱼郦又不许他进寝殿,两人相处的时间极少,他还能看出哪里怪异。 万俟灿见他一脸懵懂,忍不住骂了句,正视他,“她会掰着手指叫娘,会睡着睡着跑去跳窗户,官家,您是何等本事,把一个鲜活坚韧的姑娘逼到了这个地步?” 赵璟眼睁睁看着万俟灿的红唇张张合合,竟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待反应过来,只是有股凉气在体内蔓延,他心疼地拢住鱼郦,与她额头相抵,有泪滴落。 他想起刚才在偏殿鱼郦抚着腹部跟他说话的样子,其实她心里一直很清楚,这孩子留不住,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他不知事情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若要怪谁,那第一个要怪的就是他自己。 万俟灿冷冷低睨他,只当他惺惺作态,道:“官家若是怜惜,夜间就不要在寝殿外来回踱步,窈窈眠浅极易被惊醒,而且她认得你的脚步声。” 她和鱼郦同床共枕,睡得迷糊时鱼郦时常会突然钻进她怀里,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孱弱地颤抖。 开始时万俟灿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她是听见了窗外赵璟的脚步声,她畏他如斯,抗拒如斯,哪怕隔一堵墙仍旧遏制不住。 赵璟垂下眼睫,神情颇为落寞:“是吗?窈窈会认出来。” 他怀中的鱼郦轻微挪动了下身体,隐有要醒的样子,万俟灿忙把赵璟赶出去,将盛针的布囊拿出来给她针灸。 赵璟回了崇政殿,在漆漆黑夜中伏案独醉,崔春良守在一边,默默给他斟了一杯又一杯酒。 他忽得将手中酒盅扔出去,酒盅落地后瞬时四分五裂,碎瓷飞溅。 黑暗中他的一双茶色瞳眸格外幽亮,“朕要立窈窈为后。” 崔春良大惊:“官家……” 赵璟继续道:“民间不是有冲喜的风俗吗?朕以皇后之位为朕的窈窈冲喜,她一定能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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