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鱼郦仰躺看殿顶,眼中澹静如深潭,“我今日登上阙楼,在上头吹了半夜凉风,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人活一世,是不能退而求其次的。我从前不愿回来,可是有思逼我,他手腕强硬,我怕他,只有妥协。如今我想离开,舍不下寻安,又想妥协。可是到最后我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险些做出伤害寻安的事。” “或许我就是这样的命,越喜欢什么,越想守护什么,老天就要从我这里夺走什么。” 万俟灿侧身专注倾听,静静看着她,蓦地叹息:“我有时候想,我们这些人啊……从大周亡的那一天其实就死了,不过是游荡于世的孤魂野鬼,没有凭靠,没有寄托,有时候连尊严和自由都没有了。” “本心里我总告诉自己,一切得往前看,可是怎么看?步步是死路,处处是绝境。” 万俟灿想起蒙晔,眼眶红了,抬手拭掉眼角的泪,她见鱼郦却平静得可怕,那双雾霭霭的眸子盯着穹顶,干涸无光,没有悲欢。 她心里揪了一下,心道鱼郦陷入这种悲惨的境地,自己该安慰她才是,怎得先哭哭啼啼起来,没得惹她更伤心。 连忙将眼泪憋回去,抬手隔被轻轻拍打鱼郦,哄劝:“好了,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照过,只要天亮起来一切迟早都会好的。” 鱼郦仍旧没有表情,只有唇角僵硬地轻牵了牵,算作回应。 紫宸殿里终日缭绕着药的清苦,可是心疾难医,鱼郦一日比一日沉默寡言,有时搬张椅子坐在庭院里晒太阳,一晒就是一天,任凭万俟灿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她也罕做回应。 赵璟召了两府阁臣秘议立后之事,果不其然招来了强烈反对,按照大魏习俗,失恃失怙至少要守孝三年,就是民间也没有孝期娶妻的道理,更何况是皇家。 尚书右仆射提出折衷之法,可先纳妃,等孝期过了再扶正。 赵璟坚决不肯,盛怒之下将龙案上笔砚扫落,砚台被摔得粉碎,溅起的碎片刺到了右仆射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举朝皆知,自打萧娘子病了,官家的性情便日益乖张暴戾,但议政时公开折辱朝臣还是头一回,更何况折辱的还是前朝鸿儒、两府股肱老臣。 尚书右仆射林槐羞愤难堪,自被伤了脸后便闭门不出,郁郁成疾,没几天竟就撒手人寰。 这个林槐与萧家是姻亲,萧崇河与林氏女定亲,因而林槐的葬礼他也去了。 没几日,萧崇河便递了帖子要进宫探望姐姐。 赵璟知道这厮是来告状的,将帖子驳回,萧崇河不甘心,想在朝中托托关系看有没有人能在官家面前说上话,他就想见姐姐一面。 谁知搜罗了一番,才发现从前与父亲过从甚密的旧僚不是提前致仕就是蹊跷死亡,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个流传的关于父亲死亡的谣言。 怀疑的种子在心中生了根,深深扎下,再难根除。 正当萧崇河一筹莫展之时,靳言找上了他。 萧琅一死,赵璟将靳言放了出来,仍旧在太仆寺任职,官阶升了半品。萧府办丧事时他跟着忙前忙后,一家子都看在眼里,对他也没有从前的抵触。 自打萧琅死后,萧家的门楣风光大不如前,朱氏快速衰老,亦变得沉默寡言。当靳言上门向萧婉婉提亲时她也没有多加干预,只说现在萧崇河是家主,一切他定夺就可。 萧崇河书生性情,耿直刚硬,最不喜以门阀定英雄,他不在乎靳言身份低微,存心观察他许久,知道这个人品行端正勤勉,加上妹妹又喜欢,便应了这门亲事。 靳言虽然是寒门仕子,但八面玲珑,他听闻萧崇河入宫被拒,主动提出他与相国寺的主持辰悟大师有些交情。而近几日,因萧娘子夜间惊悸难眠,官家请了相国寺的僧人入紫宸殿诵经,若萧崇河不介意,可以扮作僧人进去见姐姐一面。 倒不是真如赵璟揣摩的,萧崇河是因为林槐的死要入宫向鱼郦告状。如今立后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坊间朝野对鱼郦诟病颇深,萧崇河知道他这个姐姐自幼便心思重,她小产后入宫看过几回,发觉她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萧崇河担心她,所以才想去看一看她。 没想到官家如此不近人情。 萧崇河与靳言说定,混在相国寺的僧人中进了宫。 紫宸殿珠光影壁,装饰一新,赵璟有意讨好鱼郦,往殿里送了许多名贵的家具,就是其中一座红珊瑚螺钿屏风便值千金。 鱼郦却不喜奢侈,让人将红珊瑚屏风移走,仍然用那张半旧的薄绢墨山屏风。 隔着斑驳水墨,梵音徐徐传入,鱼郦靠在凭几上,阖上目。 合蕊守在一边,见她一张不施妆容的脸寡如清水,像是全然失去了情绪,不见喜不见忧。 过了许久,她突然睁开眼,冲合蕊道:“你去歇息吧,昨夜是你值夜,很累了吧。” 合蕊惊讶,她伺候鱼郦两三年,从未听她这样跟自己说话。 不像主对仆,倒像是朋友般随意。 她深感惶恐:“奴不累,照顾娘子是奴的本分。” 鱼郦道:“你就去睡一个时辰,我在这殿里也不出去,不会有事的。” 合蕊被上回章吉苑的遭遇骇住了,不敢离开,可是鱼郦执意要她歇,她怕再坚持会惹鱼郦生气,便假意告退,仍旧守在殿外听着里头的动静。 僧人们念了一段《大藏经》,鱼郦忽得叫停,把其余人都遣了出去,只留辰悟和他身边的一个小僧人。 鱼郦冲着屏风道:“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萧崇河知道姐姐于纷杂中听出了他的声音,立即起身绕了进来,半跪在鱼郦身前,紧凝着她的面,焦切万分:“我来宫里后听他们说阿姐病得很重,官家急着立后是为了冲喜,阿姐,这怎么可能?你从小身体就好,根本就没看过几回郎中,怎么会……” 他来时不信阿姐已病入膏肓,可是当见到她时却信了,她就那么安静坐在哪里,纤瘦到根本撑不起衣袍,病骨支离,生息微弱。 鱼郦擦了擦萧崇河颊边的泪,心道这些男人怎么这么能哭,哭起来一样的丑。 她又看向屏风,淡淡说:“舍弟无状,让大师笑话了。” 屏风那边安静了片刻,才传来辰悟宛若叹息的声音:“娘子不必与贫僧如此客套的。” 鱼郦不再招呼他,专心与萧崇河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话说,萧崇河见鱼郦这副模样根本不敢将前朝的风云变幻说给她听,都是些家常琐事,多是萧崇河说,鱼郦在一旁安静地听。 她听了一会儿,说:“你还记得我存在你那里的一只匣子吗?” 萧崇河略微怔愣,立即点头:“我一直小心保存着。” “这经还要讲几日,待回去你将匣子交给辰悟大师,让他明日进宫时带给我吧。” 萧崇河应下,与她说了好些宽心的话,又嘱咐她保重身体,才不舍地离去。 日暮时分,赵璟来陪鱼郦用晚膳。 鱼郦如今吃得很少,但赵璟仍旧殷勤体贴地为她布菜、舀汤,坚持不用宫女,他亲自照顾她。 用膳时两人都不说话,赵璟反倒极为贪恋这宁静温馨的相伴时刻,恨不得鱼郦吃得慢些,再慢些。 鱼郦沾了一点羹就放下了筷箸,将面前小山般的菜肴推开,“前朝是不是出事了?” 赵璟握箸的手微僵,随即问:“崇河又跟你胡说八道什么了?” 鱼郦抬眸看他,目中有惊讶。 赵璟微笑:“我早就说了,这是我的皇城,尽在我的掌握,怎会连什么人来了都不知道。你整日恹恹无神,我想让你高兴些,所以才改了主意任他进来。” 鱼郦的心一紧,想起了崇河手中的匣子,一时有些担心。 赵璟不知她的心思,握住她伏在膳桌上的手,“想必崇河与你说了,我正在筹备立后大典,你放心,不会让你太累,我将礼规删减了大半,你只要那日穿上皇后袆衣,与我一同受众人参拜。” 他想起那个场景,他所拥有的一切尊荣皆与鱼郦共享,甚感愉悦。 到今日他才明白,从前与鱼郦置气是多么愚蠢,自始至终他心中唯一认定的妻只有她,配站在他身边的人也只有她,既然注定是要地老天荒,那又何必在乎谁多迈一步,谁少迈一步。 若鱼郦不愿意动,她尽可站在原地,他会不顾一切地奔向她,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赵璟正溺于蜷蜷柔情中,忽听鱼郦笑起来。 她笑得钗环轻曳,叮叮当当,声音中尽是嘲讽:“有思,你还真喜欢做这些感动自己的无聊事。”
第64章 他就是个疯子 “谁的爱会这么可怕呢?” 赵璟如今不敢招惹鱼郦生气, 不管她如何口出狂言,他如何生气,也只能强自忍下。 他竭力将声音放和缓:“窈窈, 你不要与我赌气, 民间都有……”他想说民间素有借婚事冲喜的风俗,可是想到如这样说那不是告诉鱼郦她已病入膏肓,便转了话锋:“民间的男子都知道要迎娶心爱女子为妻,我是官家, 当然要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名分。” 鱼郦只是笑,唇角斜勾,是清诮的弧度。 “有思,你那么聪明,你一定很清楚我最想要什么。”鱼郦望入他那双茶色瞳眸中,话语中颇有些伶仃:“可是你不愿意给, 所以你只能通过塞给我这些我不愿意要的东西来证明你很爱我。” 她体力不支, 绵软地伏在案上, 呢喃:“谁的爱会这么可怕呢?” 被戳中了心事,赵璟恼羞成怒, 脸色铁青难看,但他不敢朝鱼郦倾泻怒火,只有自己静静坐了一会儿, 将怒火压下去, 抬手抚弄她的青丝。 一下一下,捋顺到发尾,“你还是念着蜀郡吗?可是如今你的身体根本扛不住舟车劳顿, 若执意要去, 别说去了如何, 就是路上的辛劳你都捱不过。” 鱼郦不说话,只将脸埋入胳膊中。 “那个相里舟手段歹毒,连蒙晔都躲不过,如今玄翦卫和昭鸾台群龙无首,已是一盘散沙,相里舟正不择手段地收拢他们,你去了,你就是相里舟的头号眼中钉,君子易躲,小人难惹,不过是去送死罢了。” 赵璟这些日子虽然见识过鱼郦的才智,但本心里还是觉得,她一个纤纤弱质的女流,如何能与雄踞一方的枭雄相抗衡。 鱼郦不说话,只伏在案上沉默,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宫女们进来收拾膳桌,同时奉上汤药,赵璟端起来吹凉,轻声哄鱼郦:“好,都是我不对,先起来把药喝了吧。” 对于喝药一事倒毋需多劝,鱼郦坐起来,赵璟一勺一勺喂她喝,末了,他从袖中抽出锦帕给她擦拭唇角残留的药渍。 整个过程仔细专注,像在对待一个易碎脆弱的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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