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璟挟去唇边残留的血渍,指向谭裕,谭裕会意:“官家放心,臣必不会让这贼子死个痛快,元思皇后的账,还有那些被他戕害的朝臣的账,必要一一同他清算。” 赵璟点点头,眉间有化不开的哀伤,手摸向御座下的佩剑,崔春良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忙上前将赵璟扶剑的手拂落。 修长清骨翩然而坠,赵璟向一侧歪倒,晕了过去。 大典被迫匆匆结束,禁卫奉旨处置了大寒和细蝉,向谭裕报过信,谭裕正结果了仲密,擦干净手,换了身衣裳才去见赵璟。 几剂药灌下去,赵璟才在迟暮时分苏醒。 萧太后在龙床前来回踱步,愤愤道:“仲密这个畜生,他谋害那个女人也就罢了,连哀家的孙子都敢谋害,真是可惜,那孩子万一是个男孩,生下来咱们大魏不就有两名皇子了。” 赵璟抬头瞥了一眼萧太后,面上一片疏凉,撑着虚弱的身体道:“母后要是没事,就回自己的宫里去吧。” 萧太后冲他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你烦我,我再说一句。” 她正视赵璟,“鱼郦死了,你再折腾自己,折腾别人她也活不过来。你是官家,你的日子得照过,天下百姓的日子也得照过,这锦绣河山、广袤天下断没有要为一个女人陪葬的道理。” 说完,她转身就走,恰如进来传话的崔春良擦肩。 崔春良磕头从萧太后,才起身冲赵璟禀道:“谭司使和合蕊姑娘求见。” 赵璟靠着粟芯软枕坐稳,让传他们进来。 谭裕风风火火先闯进来,将他如何料理仲密那厮说与赵璟听,以为赵璟会觉得过瘾,岂料龙床上迟迟没有传来声响,他抬头望去,见赵璟目光涣散,面如死灰,像是再也没有什么能激起他的哀乐。 谭裕想起今日大典上仲密的那一通诛心之论,想要安慰安慰赵璟,可他是个武夫,向来嘴笨,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要是嵇其羽在就好了。 谭裕告退后,合蕊跪在了龙床前。 “奴有一事觉得蹊跷,思来想去还是要禀报官家。” 赵璟道:“你说。” “奴在审问章吉苑宫人时,有个宫女说,有一日宫中有庆典,章吉苑的宫人都被调去宴席上帮忙,独留她修剪院子里的花枝。她在游廊后看见萧郎君鬼鬼祟祟来了,从树下挖出一只匣子带走了。” “奴让那宫女细细描绘那匣子的样子,说是髹漆螺钿,隐约像是宫制。” 赵璟被吸引了注意,敛眸沉思:“崇河挖出一只宫制的匣子带走了……” 萧崇河总角之龄便外出求学,与宫中素无往来,这匣子不大可能是他的,那他就是替人取走。 会是替谁呢……他性子呆板孤僻,连朋友都没几个,有谁能信赖他至此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办。 赵璟眼中精光内蕴,他冲合蕊吩咐:“你翻一翻元思皇后留下的遗物,有没有这样一只匣子。” 合蕊应喏立即去办。 赵璟有八成笃定,这匣子是鱼郦的。当初他在紫宸殿发现昏迷的鱼郦,她身边除了一把蛇骨软剑再无其他,若有什么东西要藏,必是那个时候埋在了章吉苑。 会是什么呢? 赵璟呢喃:“她还有秘密吗?” *** 夜风轻咽,峰峦上灯火如星,驻扎着数万人,银槊甲光,与星辰相映。 鱼郦一袭黑衣攀上了低矮的山石,躲在后面,听巡夜的士兵走过。 “这日子可是越来越难过了,上回打劫商贾的粮草都快吃完了,膳食又从干粮变成了稀粥,也不知这饥一顿抱一顿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怕什么?实在饿了,就去村子里抢一户,把人一杀一埋,谁知道呢。咱们军营里好些人都这么干,若是遇上这家里有年轻漂亮的姑娘,那还是运气哩。” 另一个低低说了些什么,相互交谈着远去。 鱼郦躲在山石后,手指深掐入石缝间,几乎要将指甲折断。 一群畜生! 当年瑾穆做蜀王时,兢兢业业屯田练兵,爱民如子,夙兴夜寐、熬尽心血十数年经营出来的好名声,竟叫这帮畜生打着大周旧军的旗号如此糟蹋! 她恨怒交加,靠在山壁上冷静了许久,才让身体不再颤抖。 她飞身掠上山腰,正有两队兵马在换防,她想上去听一听口令,为首的将军忽得朝她这边看过来,“谁在那里!” 鱼郦慌忙闪身入山洞,那个年轻将军扶剑走来,步步逼近。 她摸向袖中的烟雾筒,心道必要时候还真得指望嵇其羽救命,谁知那将军在山洞外顿住了脚步,轻唤:“颜姑娘。” 姑娘的声音硬邦邦的,“我夜间难眠,出来散散心,可是耽误潘玉将军换防了?” 潘玉忙道:“没有,只是刚刚听到些响动——既是姑娘,那我就放心了。这些日子蜀郡不太平,听说那为元思皇后送葬的神策卫足有数千人,各个骁勇,还是得小心。” “哼,敌人没来先吓破了胆,相里先生的麾下大将也不过如此嘛。”声音中满是不屑。 潘玉碰了一鼻子灰,讪讪道:“小心些总是没错,我还有公务就先走了。” 鱼郦侧身抵在山壁上,听外头甲胄晃动的声音渐渐远去,她刚舒了口气,忽见眼前身影撩动,一只扼向她的咽喉,她翻身躲过,刚刚站稳,借着耀进来的稀薄火光看清了来人的脸。 颜思秀。 难怪听着刚才的声音觉得耳熟,鱼郦几分喜悦几分警惕,“颜姐姐。” 颜思秀却像青天白日活见了鬼,双眸睁大,悚然盯着鱼郦的脸,“你……你不是……” 鱼郦眼珠转了转,紧握着剑柄凑到她跟前,神秘兮兮小声说:“我不是鬼,我还活着。” 颜思秀是玄翦卫的人,是蒙晔的左膀右臂,鱼郦拿不准她是不是在蒙晔死后投靠了相里舟,视线紧攫住她,心道她要是敢喊人就立即朝她脖子上来一剑。 颜思秀盯着鱼郦的脸看了一会儿,确认是本尊,又低头看看她的影子,这才拉住她的手,低声道:“跟我来。” 她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给鱼郦披上,硕大的披风将脸遮住,在黑夜的遮掩下一路畅行。 鱼郦注意到,山上的人对颜思秀都很客气,她带着个陌生人大咧咧下山都没有人拦。 两人疾步离开邑峰,在城中就近找了间邸舍,颜思秀扔给堂倌一锭银子,要他把左右客房都空着。 关严实门,鱼郦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回事?蒙晔怎么死的?还有雍明……雍明真得落到相里舟手里了?” 颜思秀咬了咬牙,脸上满是恨意:“蒙大都统是死于中毒,先前主上的两位将军也是死在毒上,相里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巫医,邪性得很,毒死人后连尸体都不留,当场就烧了。蒙大都统不想让这些人脏了自己的身体,中毒后跳了崖,尸骨无存。” 鱼郦竖起剑猛敲墙,有泪水滑落。 颜思秀亦红了眼眶,“相里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来招降我,我干脆将计就计入了这狗贼的军营,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他剁了!” 鱼郦抹干净泪,脑子飞快转动,在考量她话中真伪。 颜思秀似是看穿了她,讥诮道:“你倒不必操心我是忠是奸,你的昭鸾台都快被相里舟攻陷了,大半姐妹入了他麾下,你的丧事一办,她们各个摩拳擦掌要杀魏军替你报仇呢……也就是慕华澜精怪,甜言蜜语哄着仲密开心,趁他不备跑了。” 华澜果然是跑了。鱼郦总算听到了一个好消息,紧绷的心稍有舒散,又问雍明。 “相里舟根本不知道雍明殿下的下落,军营里的那个是假货,先前找了个跟殿下有几成相像的,被左班暗探给杀了,相里舟吓破了胆子,生怕死于魏军之手,自己跑到山里躲了几天才出来。” 颜思秀激愤难解:“我们都统一生英雄,竟死在这么个鼠胆阉货的手里!” 鱼郦闭了闭眼,有无数事等着她去做,有无数乱麻等着她去拆解,但如今,她只想做一件事。 她冲颜思秀道:“你现在就带我去蒙晔坠落的山崖,我要给他收尸。”她执起剑,铮铮然道:“昭鸾台尚宫来了,要替玄翦卫都统收尸、报仇。” 两人连夜出了邸舍,却被人拦下。 正是方才在山上巡夜的年轻将军潘玉。 他至多十八九岁,换下了铠甲,一身墨缎华袍,身型秀颀,朗眉星目,自有一翻磊落少年郎的风采。 正搂着几个兄弟来邸舍找酒喝。 潘玉一眼瞧见颜思秀,笑呵呵道:“姑娘也觉得山上闷,出来找乐子?” 颜思秀不想搭理他,拉过鱼郦的手就要走,谁知潘玉这浑小子手贱,偏要去扯鱼郦的兜帽。 披风落下,青丝飞舞,露出一张清皎的容颜。 潘玉一时怔住,手里还拽着鱼郦的披风,冲她痴痴道:“你一定是仙女下凡。” 作者有话说: 赵璟:你现在可以开始想墓碑上要刻什么了:(
第72章 鱼郦竟是在骗朕 “元思皇后还活着……” 鱼郦将潘玉的手拂掉, 抢过披风重新系好,用兜帽遮脸,愠道:“没想到蜀郡的将军竟是登徒子。” 她的声音冷若霜雪, 让潘玉微愣, 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忙躬身揖礼:“是我唐突了。” 鱼郦心想得亏不是熟人,不欲与其多纠缠,拉了颜思秀的手说:“咱们走吧。” 颜思秀厉色瞪了眼潘玉, 揽着鱼郦走了。 留下这少年郎怔忪在原处好半天,直到同伴上来推搡,他从恍从梦中出来,“蜀郡几时有这般绝色女子……” 鱼郦加快步伐与颜思秀往蒙晔坠崖的地方赶,路上她问起潘玉。 “这位潘郎君是从前成王麾下左先锋的独子,后来左先锋和成王一起战死, 临终前将潘玉托付给了相里舟。你知道, 相里舟是个命里无根的人, 他视潘玉如己出,两人叔侄相称, 他待潘玉很是优渥,潘玉呢投桃报李,对他也算忠心。” 路上遇见卖包子的, 颜思秀甩给小贩几枚铜板, 买了两个包子,她和鱼郦一人一个。 “你也不用跟他生气,不过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没什么坏心眼。”颜思秀边啃包子边说。 鱼郦早就将潘玉抛诸脑后, 她心里在盘算另一件事。 刚刚说起左先锋, 她想起了被相里舟害死的那两位瑾穆旧将,一个是虎贲将军敖建阳,一个是平南将军李毓。 他们生前都是手握重兵的猛将,就算死后其部众群龙无首之下被相里舟蛊惑,难道就没有人对他们的死存疑? 颜思秀道:“你还别说,那平南将军李毓的女儿李莲莲失踪了,身边大约还带着一百多精锐。相里舟生怕她坏事曾派人追杀,李莲莲也不知藏到了哪儿,愣是被没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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