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郦默默思忖,若是要揭开相里舟伪善的面庞,没有什么比找到他残杀同仁的证据更有力了。 两人离开市巷去了郊外,沉夜死寂,杳无人烟,重重山峦之中只依稀能见到几户灯火,在苍茫夜雾里显得孤零零。 从来蜀郡后鱼郦就有种感觉,这里再也不是《周史》上所说在蜀王李睿经营下粟稻盈门、纤陌纵横的沃土,更像是一座坟墓,到处都死气沉沉。 她正陷入惆怅幽思,忽的耳廓一颤,抓住颜思秀躲去大树后。 两个黑衣人杀了两个驻守城中的魏军,将尸体搬到荒郊丢弃,丢弃前将魏军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撸下。 “咱们堂堂大周王军忍饥挨饿,这些魏贼倒是阔绰,我呸。” “可别惹出事来,听说大魏的吏部尚书带着神策军来蜀郡了……” “怕他个锤子!大魏皇帝忙着对付戎狄,且顾不上蜀郡,下的旨也是围而不歼,那荆湖南路节度使徐滁就是个缩头乌龟。” 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鱼郦从树后走出来,拂开荒芜秋草,看见了躺在里面的魏军尸体。 两个人看上去还很年轻,不知道是谁的儿子、谁的夫君、谁的父亲,身为守军没有死在疆场,却死了这荒凉的郊野。 她从袖中抽出绢帕,撕成两半,盖在了两人的脸上。 颜思秀握拳捶树,怒不可扼:“堂堂王军,专干些偷鸡摸狗的腌臜事。” 鱼郦道:“我记得成王生前治军甚严,就算他殁了,那相里舟就连这点御下的本事都没有,由着这些兵痞四处招惹事端?” 颜思秀冷笑:“什么御下?相里舟此人贪享富贵,可是蜀郡乃大魏治下,税赋也要上供给大魏朝廷,哪里来的钱供养他?还不是要靠抢,抢农户,抢商贾,上行下效,下头的人比相里舟胆子还大,抢起了魏军。” 鱼郦想,再这么下去,魏军一定恨透了盘踞于蜀郡的前周遗民,待赵璟解除围而不歼的限制,只怕魏军涌入后会大肆杀戮。 文泰末年就曾屡屡发生守军屠城的事情,鱼郦在呈给瑾穆的奏疏上看见相关描述,只觉骨寒。 她心中凄惶,环顾四野,轻声问颜思秀:“你说,人死了后在天有灵吗?” 颜思秀低下头:“我不知道。” 天幕上星辰闪烁,宛若幽灵。鱼郦望着星星,呢喃:“我希望没有,他不要看见这一切。” 两人在山底找了一夜,黄土枯骨无数,也分不清是不是蒙晔,两人一一挖坑掩埋,待忙活完了,已是次日午时。 鱼郦惦念着万俟灿那边,想将颜思秀支走回去见她,颜思秀倒也无意久留,“我出来太久,得快些回邑峰。” 鱼郦道:“你要小心保重。” 颜思秀朝她抱拳,“我可能不方便随时下山,若你要见我,可在我们昨夜见面的邸舍前挂一只红灯笼,我会去找你的。” 虽然鱼郦对颜思秀多有怀疑,但是颜思秀却相信鱼郦是一心为大周而来。抛去云藻宫那一夜鱼郦的救命之恩不谈,她已经生下皇长子,又当上了皇后,若非情义所累,何必放着荣华富贵的日子不过,跑到这虎狼之穴来受苦。 与颜思秀告别,鱼郦去找万俟灿。 万俟灿做事利落,重金买下街边一间不起眼的小药庐,雇下几个被抢了田地的灾民做伙计,一些洒扫,一些出去采买短缺的草药。 忙碌的间隙,万俟灿还收了几个病患。 她见到鱼郦先叹气,挽起罗袖抹了把汗,道:“这鬼地方真是够乱的,来药炉的多是受外伤的,有刀伤剑伤,有商贾百姓,有官员士兵。” 她把沾血的白绢统统扔了,给鱼郦盛了一碗刚煮好的薏米粥,自己拿起石臼捣药。 鱼郦捧着瓷碗啜饮了一口,小心翼翼观察万俟灿的脸色,轻声说:“我见到颜思秀了,我们昨晚去给蒙晔收尸了。” 万俟灿握着石臼的手一僵,声音微咽:“死鬼死了这么久,恐怕早就成白骨了吧,你们怎么能认出来?” “认不出来。”鱼郦道:“所以我们把山底所有能找到的尸骨都安葬了。等过几日我们再去多烧些纸,铁定让蒙晔在底下有钱花。” 万俟灿仰头,泪水滑落,哽咽:“谢谢你们。” 鱼郦在回来的路上偷偷哭过了,边走边哭,自从入了蜀,她就不喜欢在旁人面前展露脆弱。 瑾穆死了,蒙晔也死了,她就是众人的主心骨,谁都可以软弱,只有她不行。 她捧着滚烫的粥碗看向窗外,晨晖散尽,已近午时,可街衢上的行人仍旧稀少。 真是一座死城。 两人相顾沉默,药庐外忽的喧闹起来,几个身着甲胄的壮汉抬进来一人,那人满头是血,已经晕厥。 士兵大喝:“谁是郎中?快出来救我家将军!” 万俟灿将石臼放下,命他们把人抬进内室。 鱼郦本来不想过多抛头露面,可药庐里新雇的伙计都被万俟灿支派出去了,万俟灿手忙脚乱,鱼郦怕救治不及时万俟灿会在这些人手底下吃亏,便用纱覆面,帮着万俟灿打下手。 据士兵说,他们将军在邸舍里喝酒,喝醉后游荡在街肆同路人生了几句口角,双方械斗,将军被一只酒盅破头,同伴们吓坏了都跑了,把受伤昏迷的将军独自仍在小巷里。 还是军营里久侯将军不归,派人出来找,才在小巷找到身受重伤的将军。 万俟灿看了伤后说没事,去调伤药,让鱼郦给他把脸擦一擦。 那张脸上血呼啦擦,鱼郦拧了一把热绵帕给他细细擦拭,待血污褪尽露出本来面目,她暗自心惊。 竟是昨夜扯过她披风的潘玉。 她举着绵帕正出神,潘玉悠悠醒转,映入眼中一双素纱上的桃花美眸,他痴痴怔怔地呢喃:“我一定是在做梦,梦中能看见仙女。” 鱼郦就头偏开,心道:这登徒子。 *** 合蕊将鱼郦的遗物全都翻遍,愣是没找到那只髹漆螺钿匣子。 她报给赵璟,赵璟沉吟良久,吩咐:“传萧崇河觐见。” 内侍将入宫的萧崇河带去了章吉苑。 已经立秋,苑中落叶翩飞,有几片浮在汤池中,随波飘摇,甚显萧索。 赵璟徘徊在游廊,将手搭在雕栏上,面前是热雾氤氲的苑景。 萧崇河在他身后揖礼。 赵璟问他:“家里还好吗?” 萧崇河道:“劳官家关心,一切都好。” 萧琅和鱼郦相继离世,萧家风光大不如前,但好歹还有萧太后在,虽然不大顶事,但到底不看僧面看佛面,萧崇河又只担了虚职,碍不着谁的眼,日子还算过得去。 赵璟并不讨厌萧崇河,在他眼中,萧崇河甚至是萧家人里最招人喜欢的。 他既是表兄弟又是姻亲,本想先叙叙旧再问话,可两人凭栏而立,皆缄默相对,又不知该叙什么旧。 赵璟干脆直说:“章吉苑的宫女说,曾看见你来这里挖出东西带走了,朕想问问究竟是什么。” 他没说自己知道是匣子,是想看看萧崇河会不会对他说实话。 萧崇河眉宇微皱,没有立即回答,而像在考量什么。 那东西姐姐生前曾再三叮嘱不能对外人说,可如今姐姐已经死了,万事随风去,可还要继续隐瞒? 若再无关紧要,那值得为这么一只匣子而罪犯欺君吗? 萧家大不如前,他又是顶起萧家门楣的家主,实在不敢得罪这位乖张狠厉的君王。 赵璟见他久久不语,便放缓了声调道:“你莫怕,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追查窈窈小产一事时无意间查到了这个,朕想知道她生前的一切事情,人已不在,聊以慰藉罢了。” 他有意无意地透漏出他已知道那东西属于鱼郦,萧崇河一惊,衡量再三,附身跪倒:“官家,是一只匣子。” 赵璟转过头看他,目中精光内蕴,“哦?那匣子里装的什么?” 萧崇河深深稽首,“官家明鉴,臣……不知。” 他将鱼郦如何要求他将匣子取出,又不许他声张查看,那匣子上有蜡封和纸封,他交给鱼郦时皆是完好。 赵璟深思,若是已经交给了鱼郦,那为何没有在她的遗物中找出?鱼郦入殓时所有陪葬之物皆由他亲自过目,他不记得其中有这么一只匣子。 他目光微滞,想起了一人。 万俟灿。 万俟灿终日跟在鱼郦身边,最后的日子里两人甚至同食同寝,若是说谁能悄无声息地将匣子拿走,那也只剩下万俟灿了。 算算日子,嵇其羽护送鱼郦的棺椁入蜀也该有半个月了,若是一切顺利,万俟灿应当回垣县药王谷了吧。 赵璟派密探去垣县调查,谁知带回来的消息是,万俟灿不光没回去,还在离开时早就将药王谷里的童子们遣散,那药王谷如今人去屋空,早就成了荒宅。 这倒有些意思,莫非万俟灿在来金陵前就已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去了?或者是她知道自己此行艰难,所以在临走时将徒子徒孙们都安排好? 赵璟隐约觉察出蹊跷,那前往垣县的密探又禀:“臣在垣县徘徊了数日,找到药王谷里的一个童子,他说药王在离开垣县前已经不大坐诊,而是终日将自己关在内室里研究一味新药。” 赵璟问:“什么药?” “童子也不知是什么药,只说那药兔子吃了就像死了一样,可是没几个时辰就又活蹦乱跳。” 砰!赵璟手中御笔坠地,朱墨泼溅到青砖上,斑迹点点宛如血渍。 密探偷觑天子脸色,诺诺不敢言。 赵璟僵愣许久,凤眸中掀起层层波漪,数种情绪交替涌现,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是颤抖的:“你还查到了什么?” 密探道:“那个童子说,药王在制成药后没多久就离开了垣县,再也没有回去。” 赵璟瞳孔遽缩,飞速回想万俟灿来金陵前后的事。 那个时候鱼郦刚刚怀孕,身子虚耗整日里精神不济,可是那个时候御医只是说孩子难保住,并没有说鱼郦就一定保不住,是万俟灿来了之后,或者说是鱼郦小产之后才一日日虚弱下去,直至最后药石无灵。 而这中间,鱼郦所饮的药都是经了万俟灿的手。 赵璟心中冒出一点希望的星火,他甚至来不及愤怒,生怕只是自己的异想天开,追问:“你可曾打听出来,那药的具体效果?” 密探回:“童子倒是说了,药王曾竭力想要将药效延长,百般功夫用进去才只能堪堪维持十个时辰。” 十个时辰……赵璟猛地想起鱼郦生前曾说她不想葬入皇陵,不想死后在禁宫久留,要他立刻将她送入蜀郡安葬。 他又想起,出殡的路上几经波折,而那个万俟灿十分急切地想要快点出城。 赵璟的心砰砰跳,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他弯起胳膊搭在书案上,藉以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看向身边的崔春良,问:“鱼郦竟是在骗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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