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柯在一旁笑道:“姑娘, 我藏得好吗?” 成清喘了口气, 有如释重负之感, 虚虚地拧了下伐柯的胳膊:“若我这就吃下去了,可怎么办才好?” 成清将那纸条展开, 又反复看了几遍,理理衣服站了起来:“伐柯!” “嗯?” “拿上我的钱袋子, 咱们出去买点好东西!” 伐柯许久没见成清这样高兴过了, 连忙应了,往里屋收拾东西。 快到重阳了,街市上有许多卖菊花的,暗粉的,白的,黄的……成清看着它们,只觉得是一支支小小的、燃起来的烟花,在她的心里扑扑簌簌地绽放着。 她挑了许多东西,胭脂水粉, 糕点小食,给子令和巧儿买了新的褂子。伐柯跟在她身后打趣:“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在过年节。” 成清嘴角的梨涡现了出来,轻声说道:“今儿对我来讲,比年节还盛大。” 大娘子得知封廉击败了作乱之人,正在回汴梁的路上之时,封道清接到消息:红杏被关押起来了。 封道清坐直身子问道:“关她的人是谁?” 下面人恭敬地回答他,于是他知道了,关押红杏的,是那一位登基刚满一个月的官家。 封道清跌坐在椅子上,扶住额头:“官家为何要这样做?” 下面的人推说不知,封道清思来想去,决定进宫面圣。 官家身边的小黄门通传道:“今上言,他虽心狠,却偶有慈善之心,而封大人的外室却实在恶毒,大人不必面圣了。” 封道清将怀中的玉佩掏出来,送进小黄门的手中:“请您指点,红杏究竟犯了什么错?” 小黄门瞅着四下无人,便与他耳语道:“她不知找了什么门路,偏说是你家夫人放走了公主和三皇子,今上悲悯,毕竟是骨肉至亲,本就决意放过他们,不寻他们的下落,她这样旧事重提,不是在打今上的脸么?” 封道清道:“多谢。” 官家方即位,自然要显示自己的“仁德”,最便捷的方法,便是从这件事上面下手。所谓的“慈善”也不过是一种政治手段,听起来颇为讽刺。 而谁送走了公主和三皇子,官家心里想必也清楚。可一旦这位子坐稳了,追不追究国公府的责任、去不去寻那三皇子,可就说不准了。 封道清感到自己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桂花的香味在他脑海中盘桓、撞击,他只觉得喉头腥甜,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他已然在自己的屋子里,封烨跪在他的床前,道:“爹爹,如今封家危矣,儿子愿意为官,走仕途之路。” 大娘子坐在床尾,她原以为封道清听见这话,会高兴起来。 谁知他支起自己的身子,摇了摇头,道:“烨哥儿,你与廉哥儿小的时候,我曾问你们往后想做什么,你还记得你们是如何答的吗?” 封烨含泪道:“记得,我说要成为大将军,弟弟说,要成为这世上最闲散之人,没想到……” 封道清接过他的话来:“没想到如今阴差阳错,廉哥儿去打仗了……你们倒是将年少时候的志向相互换了。” 封道清顿了顿,咳嗽了一声,大娘子给他倒上一杯茶,他抿了一口,又说道:“若是过去我听你这样说,不知该多高兴……可如今咱们一家的处境变了,我想想我这一辈子,竟都在猜测旁人的心思,猜官家的,猜同僚的,我不要你、我不要你走上我的老路,就这样过一辈子。” 封烨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若我不为官,爹爹又抱恙,那弟弟……弟弟一个人在朝中……” 封烨道:“廉哥儿会有成算的,他比谁都清楚,咱们这一家子的命,只是暂时保住了,阿梁,”他忽然叫了大娘子的小名,大娘子抬起头来。 他继续说道:“阿梁,官家已经知道是咱们家放走了公主和三皇子。” 大娘子眼神凄楚:“他早晚是会知道的。” 封道清又说道:“廉哥儿是有主意的,咱们且等着他回来。” 大娘子微弱地点点头:“郎中说了,你是忧思过度,损伤了机理,你好生养着,万万不要再伤神了。” 魏嘉文喘着气抬起头,看到一条河,耳边王珏的声音响起:“这里河面狭窄,再行一行,便能够看到运送货物的大船,一只挨着一只,非常壮观。” 魏嘉文不说话,侧过身来盯着王珏的脸,半晌,说道:“你会不会后悔?” 王珏说:“不会。” “可是你的爹爹一向支持二皇子,二皇子如今登基,他押对了宝,你的前途也会一片光明。” 王珏笑了:“光明么?尔虞我诈,叫做光明?” 魏嘉文道:“那么,我们走吧。”她招一招手,艄公应和一声,撑着船停在岸边。 两人走上了船,艄公问道:“贵人们往哪儿去?” 魏嘉文说道:“去渡口,我们要远行。” 艄公撑一撑手中的长杆,船便悠悠地飘远,河水哗啦啦地在脚下响着。 艄公的声音苍老:“两位往北走还往南走?” 魏嘉文望着河岸边的枯了一半的小草:“往南,去荆州,投奔我的哥哥。” 此去大约经年,魏嘉文想起昨日王珏对她说的话语:“嘉文,我们抛下汴梁的这一切,我们的爹娘不许咱们在一块儿,我们就去别处,好不好?” 她闭上眼睛,到了离开的这一刻,终归是有不舍的。 传言像瘟疫一样在汴梁城里散播开来,有说魏家姑娘与王家二郎殉情的,有说私奔的,还有人说在渡口见过他们,那魏家姑娘戴着帷帽,低声抽泣。 魏嘉文就像水汽一样蒸发掉了,连个口信都没给成清留下,成清赶到魏府,魏嘉文的娘亲沈娘子眼圈红红的,哀哀道:“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叫我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成清赶忙上前安慰了几句,沈娘子拉住她的手:“好孩子,你可知道嘉文去了哪儿?” 成清道:“她什么也没和我讲,我心里焦急,慌忙来这儿瞧瞧,没想到娘子也什么都不知吗?” 沈娘子又哭了起来,一旁的丫鬟慌忙将帕子递给她。 有个穿鹅黄色衣裳的小丫头朝着成清挤眉弄眼,成清认出来,她是常跟在魏嘉文身边的。 待成清走近,那小丫头与成清耳语道:“姑娘随我来。” 她带着成清进了魏嘉文的闺房,拿出一个木头匣子,郑重地交到成清手里:“这是我家姑娘嘱咐我交给您的。” 成清将匣子接过去,慌忙打开,里边是一张地形图,其中,“荆州”二字用红圈圈了出来。 成清叹了口气:“罢了,她心里有成算就好,只是我在这儿,愈发孤独了。” 封道清命人将红杏的孩子伦哥儿接到家中,他歪在榻上,双手扶住伦哥儿的肩膀,对大娘子说道:“这孩子的娘大约是没命活着了,烦请你接纳他,万一我死了,给他一口饭吃,别让他饿着、冻着。” 伦哥儿扁了了扁嘴,好似要哭出来。 大娘子道:“我会给他吃,给他喝,让他穿的暖暖和和的,给他请先生,让他读书。可是更多的——我给不了,我给不了他心底里的关怀。” 封道清点点头:“这样已经很好了,他没有福气,不该奢求更多的。” 两人都不再说话,伦哥儿跑了出去,玩院子中花盆里的泥巴。 封道清又道:“过两日,等我身子好些了,便去面圣,将这官辞了,爵位也不要了,咱们家在京郊还有些产业,再遣散些奴仆,日子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大娘子道:“你舍得吗?” 舍弃这些年来辛苦积攒的名利,舍弃他人的敬畏,舍弃这人人艳羡的仕途。 封道清笑了:“那日我晕倒时,脑袋里乱哄哄的,我看到了许多画面,年轻时的,年老后的……我醒来时,只觉得大梦一场,我这一病,辞官便有了绝好的理由,只要能将全家的性命保住,这又算得了什么?” 大娘子眼底沁了泪珠:“你是否怪我,怪我与先皇后走得太近,若不是如此,你又何必辞官……” 封道清道:“不怪你,不怪你……若我是你,我也会将公主和皇子平安妥帖地送出去。只是……江山如画啊,我再不能为我向往的盛世图景而奋力拼杀了。” 封道清喝了口茶水,喘了喘气:“廉哥儿回来后,他也会辞官的。” 大娘子道:“老爷怎么知道?” “他是我的孩子,我了解他。” 九月九日重阳,封廉归。 彼时成清正在仓王庙登高,听闻此事,赶忙回到家中,带上昨日亲手做的蒸糕,那蒸糕上插着彩色的小旗,掺着石榴籽,栗子黄,松子肉,圆润地伏在碟子上。 成清提着食盒,来到封家等待封廉。 成清问道:“大娘子,封二郎何时归啊?” 大娘子笑道:“哥儿在宫里面圣,应是快了。” 成清又等了个把时辰,封二郎出现在眼前,他穿着黛青色夹棉的大袄,唇上隐约有青色的胡茬,他跪下来给大娘子和封道清磕头:“爹,娘,我已经辞官了。” 封道清将他扶起来:“好孩子,今上允了吗?” 封道清碰到了封廉左臂上的伤口,封廉吃痛地皱了眉头,说道:“爹爹辛苦了,今上已然允了。” 一家人赶忙让他坐下,又哭又笑:“咱们家可算是性命无虞了。” 在禁中,封廉说出要辞官专心照料父亲时,官家冷笑道:“怎么这样热闹,一个两个的都闹着辞官,哦,我想起来了,本朝有一个惯例,凡辞官的大臣,便不能追究他在任时所做的事情,封家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见不得光么?” 封廉不说话,只低着头。 今上在他身边踱步,忽而道:“你的父亲来辞官时跪了一日一夜,口中一直求我,直到夜里他咳出一口血来,与我说起在先皇面前他替我说过的好话。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罢了,就算你们家功过相抵吧,允了。” 封廉谢了恩典,刚要离开,今上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一仗,打得挺漂亮。” 一家人围着封廉嘘寒问暖,封廉忽而道:“阿清近来过得好吗?” 成清刚要说话,卢氏接过了话头:“好,就是想你。” 封廉和成清都不好意思了起来,成清将食盒推到封廉跟前:“给你的。” 众人的眼光都齐刷刷地盯着那食盒看,封廉打开食盒,里头整整齐齐地摆了六个蒸糕。 大娘子笑道:“咱们挑个日子,把两人的婚事定下来吧。” 封廉道:“娘!” 卢氏笑道:“二弟别害羞,过些时候,就让大郎去成府提亲。” 封道清忽然对大娘子说道:“你可知道禁中一位叫做秋画的妃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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