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钦将最紧要的公务处置完毕,大约在夜色初降时回了谢府。 沈瑶给他整了一大桌子佳肴,除了今日新买的几样水鲜,她亲自在谢府后院的林子里用他赠的竹筒猎了一只鸽子下来。 她又去府上药房取了几片天麻,吩咐厨娘清蒸了一只乳鸽给他, “您日理万机,伤神费脑,这乳鸽天麻补身子。” 自小磕磕碰碰长大的姑娘,得了别人一点好,没法心安理得,便想着回馈他。 谢钦从鸽子那只伤腿已辨认出是沈瑶暗器所为,深邃而锐利眼眸,隐隐有一抹亮芒一闪而逝, “辛苦你了。” 沈瑶客气道,“不辛苦,快些趁热吃。” 腾腾热气给这本不算喧闹的院子添了几分烟火气。 黎嬷嬷看在眼里,过去二人几乎是不闻不问,如今也算得上相敬如宾。 夫妻嘛,慢慢来。 也不知是今日公务不忙,还是沈瑶的晚膳让人生了几分缱绻,谢钦罕见坐在明间喝茶,没有急着回书房。 沈瑶自然也不会催他,谢钦这人无事从不来后院,避嫌得很,他留下来定是有缘故。 也不知谢钦喜欢喝什么茶,沈瑶给他备了三种,有浓烈的大红袍,微涩的峨眉毛尖,还有清甜的西湖龙井。 谢钦挑了一杯西湖龙井,扶在掌心喝了几口,后又搁在桌案,目光无意中扫到沈瑶的腰间,那个竹筒一直被她悬挂在身,看得出来颜色从新绿变得有些深,已有一层薄薄的包浆,可见她常常把玩。 他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案沿,侧眸问道, “你字帖练得如何了?” 沈瑶心登时一跳,还当那日他是信口一言,不成想竟当真了。 谢钦那日着实是随口说说,只是他这人言必行,行必果,既然交待了就会记挂在心。 沈瑶脸色瞬间黯淡了,委屈巴巴绞着手,“勉勉强强。” “拿来与我瞧。” 这语气淡漠又严肃,让沈瑶想起岳州的刘二哥,刘二哥可比谢钦温和多了。 沈瑶扭扭捏捏起身,“我去书房拿。” 谢钦看着她不情不愿的模样,微微弯了弯唇。
第17章 书房就在西次间,沈瑶来到平日练字的书案,将那一沓废稿拧出来,左挑右挑也没寻一张满意的。想是谢钦等不及,这会儿人也跟着从博古架后绕了进来。 书房并不小,前方是博古架,后面是几排书架,当中搁着一条紫檀的长案,窗下还安置了一个躺椅,夏日乏累便可躺在此处歇一会儿。 四处垂挂书画字帖,满室墨香。 沈瑶努努嘴将那沓宣纸搁在桌案,“呐,都在这呢。” 谢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桌案瞥了一眼,手执那一叠宣纸,一张一张,仔仔细细看过去。 沈瑶见他如此慎重,心中那抹不情愿被心虚和愧疚所替代,一盏茶功夫过去,谢钦总算看完了,随后指了指圈椅, “你坐。” 沈瑶依言绕进圈椅坐着,他挺拔的身影倾了下来,周身的空气无端变得稀薄,沈瑶不自觉紧张了几分,腰身绷直不敢动。 谢钦全然不觉,指着宣纸认真道, “乍眼看去字迹娟秀,细究一撇一捺力道不均匀,基本功欠佳。” 沈瑶闻言眉宇的精神气一颓,嘟囔着道,“知道了。” 谢钦瞥着她鼓囊囊的腮颊,很快话锋一转,“不过,总体而言工整文雅,可见眼正心正,能做到每个字都控制在同样大小,还不出格,并不容易,练了这数日,形似却神不似,缘故何在?你不适合习练我的字。” 谢钦极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算是煞费苦心。 沈瑶呆呆地听着,慢慢回过味来,“听侯爷的意思,我写得还不错?只是路子不对。” 谢钦面不改色,“是。”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话,沈瑶狐疑地盯着谢钦,谢钦此人行事一丝不苟,不可能敷衍她,难不成她真有可取之处。 心中升腾起一抹信心,笑意慢慢从月牙般的杏眼里溢出来,仰眸望他,歪着螓首问,“你没哄我吧?” 她唇角也跟着弯弯,眼底含着几分狡黠。 谢钦居高临下望着她,毫无错漏地将她每寸神态给捕捉,目光在她面颊停留了片刻,抬眸错开, 原想说他不会哄人,随后道,“没有。” 沈瑶乘势问,“那我适合学什么样的字帖?” 谢钦手轻轻按着太阳穴的位置,沉吟道,“我来找找。”转身在身后两排书架翻寻,这是成婚前黎嬷嬷得谢钦吩咐搬来的书册,谢钦估量着沈瑶能读那些书,大多给她选了入门的儒学经典古籍字帖之类,嬷嬷按照他当初列的书目所摆,谢钦很快寻到想要的拓片。 这是前朝一极为有名的小楷大师的书帖。 结构工整,风格清淡,适合女子。 “你照着这幅字帖习练,不消半月必有成果。” 姑娘这辈子得到的鼓励太少,听了他的话,也鼓起勇气正色道, “好,待我回头练好给你瞧。” 接下来几日沈瑶练字嫁接两不误,此前她给那圃李子树和桃树做了嫁接,将一株李子树切下一枝,于切口处削开一道口子,再将半枝桃树削成切口的形状插进去,用缚带束好,另外一株,则在极小的梨树苗下切下整整一枝,再将带芽的小桃枝绑上去。 几日后过去瞧,那嫁接的芽颜色还嫩着,有活的迹象。 * 四月二十日,是府上二奶奶周氏小寿,大家伙要给她祝寿,周氏推脱不受, “家里这么多长辈,哪里轮到我来做寿?各位嫂嫂弟妹若给脸面,夜里来我院子里吃一杯酒,我定好生款待。” 妯娌们不论私下有何计较,平日面子上都是顾得住的,争相附和道,“成。” 膳后二夫人伺候老太太午歇,提到今日是周氏二十六岁寿辰, 老太太感慨道,“浩哥儿媳妇平日操劳,府上大大小小的事都管着,实在是受累,一年一度的生辰,无论如何不能怠慢了她,来人,取一百两银子来,交给厨房,就说今夜在荷风轩摆宴,大家伙都去给她祝寿。” 老太太发了话,底下人便如陀螺般转开,仆妇们簇拥着周氏,将人按在荷风轩的长案,一会儿几位奶奶太太闻讯赶来,大家在荷风轩玩牌。 荷风轩临水,风清气爽,景色宜人。 不一会周家的舅娘带着女儿儿子来拜访,轩上便摆了三桌,丫头仆妇里三层外三层伺候着,排场极大,周氏一副惶恐模样, “得了,得了,我不打了,你们玩,我先去将老祖宗请来,让她老人家来凑凑热闹。” 周氏人虽走了,装银裸子的小盘却留下,指了指桌面,示意娘家嫂嫂上桌,周家夫人本就是冲着结交来的,自然客客气气替了上去。 周氏来到延龄堂,丫鬟们正侍奉老人家换新衣裳,是一件绀青紫的对襟福寿褙子,正是前不久周氏孝敬她老人家的,老太太见周氏进来,挥挥手示意下人退开,周氏也二话不说上去替她结扣子,便听得老太太神神秘秘吩咐道, “我这儿你别管,待会如论如何得去将你六婶婶请去荷风轩。” “她过门也快两月,身上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旁观这么久,怕还是你那六叔性子冷,不耽迷房事,那么漂亮的小姑娘,他怎么忍心让她守空房,小姑娘多少有些放不开,夜里你们可只管灌酒,我定叫那谢钦来接她。” 周氏听得一阵澎湃,跟着笑道,“还是老祖宗您有主意,只是回头六叔责下来,您可得替孙儿媳担着。” “放心吧。” 周氏带着仆妇往六房故吟堂走,路上嬷嬷便酸溜溜道, “老太君名义上是给您做寿,说来说去还是挂念着那一位。” 周氏并无不满,只是秀气的面容少了人前那份圆滑,扶着腰漫不经心往前走, “行了,别什么好处都想占着,人哪要懂得知趣,长房继承了国公爵,三房是庶出不争不抢,六叔是当朝首辅风光无极,独独我们二房现在还没着落,名义上掌着中馈,可你也晓得,这不过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暗地里不知多少人恨咱们。” “我又算个什么?能让老太太挂念在心?能本本分分当好差事,得几分体面就不错了,重要的是我的姐儿哥儿,若能出息了,我这辈子就高枕无忧。” 嬷嬷一副受教的模样。 沈瑶也听说今日周氏小寿,依着上回周氏孝敬她的寿礼,再添一分上午便吩咐黎嬷嬷送过去了,不成想午睡刚醒,周氏笑盈盈进来非要拉着她去荷风轩玩牌。 沈瑶推脱不开,留着碧云照料果苗,带着丫鬟杏儿来到荷风轩。 她这一露面,大家都让开牌桌非要将她摁下去玩牌,上回沈瑶替谢文玲撑腰,博得谢家不少女眷尤其是姑娘家的拥簇,谢文玲的事再如何也碍不着六房,沈瑶却敢出面,这份胸襟和气魄着实令人感佩。 暮色四合,正宴开始,男人们在一墙之隔的水榭,女眷则聚在敞轩内,欢声笑语不断,一杯又一杯灌过来,推了哪个都不成,沈瑶渐渐有些醉了,趴在圈椅的扶手连连摆手, “不成了,我可不能喝了,万一...万一夫君回来,定要嫌我一身酒气。”她脑海还存着几分理智,知道替自己打掩护。 老太太虎虎生威道,“他敢?我定揭了他的皮!” 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老太太也喝了几杯,直喊头疼,被三个媳妇搀着送回了延龄堂。 月色倾泻,波光粼粼的水面如镀银光。 谢钦收到老太太传唤,赶在戌时三刻回了府,回书房冲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直裰往荷风轩来,远远的笑声被水波载着传开,像乐章袅袅地在半空回旋,他几乎瞬间便捕捉到了沈瑶的嗓音。 “不了不了,不成不成....” 娇嗔着带着几分酣醉。 谢钦眉心一凝,担心她露出马脚,加快了脚步。 沿着青砖石小路快速到了荷风轩,先去水榭见了兄长们,随后来到隔壁的敞轩。 里头皆是女眷,谢钦并不进去,只朝侍奉在门口的仆妇使眼色,仆妇立即进去通报,不成想出来的是丫鬟杏儿,一张脸急得红彤彤的,朝他告罪, “侯爷,夫人醉了,不肯走呢。” 里面果然传来她醉醺醺的捶桌声, “不,我不回去,我还没吃够呢?” “怎么,谢大人回来了吗?” “他回来了,我就更不能回去了!” 伺候在侧的碧云吓得要去捂她的嘴。 一句“谢大人”听得谢钦额尖直跳,这敞轩人进人出,也不知有无外头的奸细,他二话不说掀帘而入,只见那媚态横生的女子半倚着长案,独自一人坐在主位,使劲在那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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