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深意,不言而明。 景福却不肯定,也不否认,只低低一叹: “圣心难测。” - 思绪回归,景福不自禁地抬头,看向陛下在月光下的面容,他小心翼翼斟酌着问: “陛下,今晚是歇在书房还是……” 男人微合了目,如水月光洒下,根根分明的眼睫在面部投下浓长的阴影。 景福了然。 他提高了嗓,唱喏道: “摆驾长门宫——!” 第09章 蓝莲花 009 按理说,帝王下榻嫔妃处,该由一名小太监提前通传,随后,长门宫掌灯,迎接御驾。 只不过今日陛下旨意突然,便也只能临时通知了。 片刻后,那通传的小太监一脸为难地跑了回来,在景福身边,耳语几句。 龙辇上一片栖寂,唯有那玉扳指轻轻敲击扶手的声音。 “陛下稍候。” 景福恭敬说罢,便大步朝着长门宫走去。 却见守门的小太监歪在地上,竟是睡得正香,呼噜打的震天响! 无论如何这里也是一宫妃子的居所,下面的人竟如此懒散,景福一个气恨,上去踹了两脚。 那小太监被踹得哎哟一声,迷迷瞪瞪地张嘴就要骂,待看到是景福,脸色一变,忙伏在地上请罪。 偷偷用余光一瞧,看到景福身后的龙辇,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什么睡意都没了。 陛下……竟是陛下亲临?! 长门宫荒僻,又是不祥之地,陛下怎么会来?! 他跪趴着瑟瑟发抖,一颗心乱跳个不停,却闻到一股极好闻的薄荷香气。 脚步声漫来,五爪龙纹的靴,在眼前不疾不徐地踏过,帝王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温润浅淡: “朕今日刚下了一道旨意。”那声音像是一杯放冷了的温开水,没有丝毫的压迫感,“从今夜起,会有许多人被朕杀死,包括,朕最厌恶的那个人。” “朕心情很好,”男人的语气毫无起伏,根本听不出情绪,“但也是到方才为止。” 小太监吓得屁滚尿流: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才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 景福沉默地眼观鼻,鼻观心。 陛下口中说的,那个最厌恶的人是谁,只有景福知道,那是他的生身父亲。 陛下的生母,并非是谢家的当家主母,而是一介卑微的浣衣女。寒冬腊月的时节生下了陛下,养到六岁撒手人寰。 六年间他的父亲未有一日想起过这个儿子,直到谢家嫡长子在陛下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谢家才派人接了谢不归回去。 太监感到走过自己身前的脚步有些轻快,似迫不及待想去见里头的人,没有功夫料理自己的样子。 刚松了口气,那脚步声一顿,头顶又落下那温润可亲的声音: “拖下去。” 本以为逃过一劫的太监浑身一震,求饶都忘了,呆呆地张大嘴跪在那里。 景福毫不意外,示意惊羽卫上前。鲜有人知,陛下这清冷谪仙皮下的恶劣骨。他是玩弄老鼠的猫,或说是丛林狩猎的豹子,最爱看猎物挣扎到最后一刻,一点点地痛苦窒息而死,他才能得到无与伦比的满足。 本以为陛下会再隐忍一段时日,谁知他今日做出的决定,每一个都出乎意料。 到底是七年夫妻…… 这长门宫的女子,终究是他第一个想要分享喜怒哀乐的人。 景福没有跟着谢不归进去,而且转身守在门前,垂着头盯着那已经吓得尿湿了裤子的小太监,眼皮都没抬,不咸不淡吐出两个字: “杖毙。” …… 阴冷昏暗的静室,唯一光源是那透窗而入的月光,洒下一片如水的皓银。 薄薄《心经》摊开,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鲜红的血顺着手腕蜿蜒,在大开的扉页上,一滴一滴,砸出血花。 满室皆是诱人沉沦的香,周身有云雾腾升,云雾在她怀中,逐渐凝聚成了个婴儿的形状。 小小的脸,软软的身子,似乎比之前又长大了一些。 “……是娘没保护好你。” 芊芊满眼眷恋地贴向襁褓。女婴脸是暖的,小小的身子抱着没重量。 那日她在太医院,发现了却死虫,这本不该出现在大魏皇宫里的东西。 是了,晒干后的虫蜕是一种药材。 柜子里面,极有可能是却死虫的虫蜕,她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弄开了锁,发现一个一个白色的茧。 却死虫有一种特性,只要用一种蝴蝶的茧装起来,进入休眠状态便可冻结寿命。只不过一旦唤醒,寿命就会很快流逝,活的最久的也不会超过八个时辰。 她知道自己大概是对这种香气上了瘾。 她戒不掉。 “卿好。阿娘给你取的名字,你喜不喜欢?” 芊芊逗弄着婴儿,“卿好,娘昨天病了一场,不过已经好多了,以后娘都不会再为无关紧要的人伤心,多多陪我们卿好,好不好?” 女婴挥舞着拳,粉嘟嘟的唇,小金鱼般一开一合,咯咯地笑,视线一直追随着芊芊,就好像她是她的全世界。 没牙的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唤着什么。 她心中满涨的幸福,惟愿时间停在这一刻,哪怕是要她即刻去死也无所谓了。 “吱呀”一声,门被一只修长的手,缓慢推开。 映入男人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女子背对着他,垂头跪在蒲团前,怀里似搂抱着什么,漆黑的长发与裙摆一同散开。她的身旁放着一盏简朴的六角宫灯,发出的光笼着她的衣裙和长发,那本是有些阴蓝的裙,却淡淡地泛出带着点神性的蓝色闪光。 似夏末最后一朵佛莲,冉冉开在枯败的断壁颓垣。 谢不归眼睫一动,一抹诡异的异香缠着衣角而上,闻着让人很不舒服, 似乎,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黑眸一凛,谢不归朝她走去: “你在做什么。” 芊芊合起经书,站起。美丽的蓝莲花收起来她的花瓣,玉立亭亭。 她眼睫低垂着,脸庞一片温顺的沉寂,眼神虽有倦怠却还是清醒的,只肤色有些病态的白,似乎他轻轻一碰就碎裂了。 “臣妾,参见陛下。” 她早就知道他来了,高大的身影一直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胸腔下的心跳从激烈鼓动,恢复到沉稳有力,也不过是片刻之间。 却死虫还有一罐,藏在她的怀中。 在他打开门,影子被月光拉长,投射到她身旁的地面上时,她便悄然不动声色地将陶罐藏了起来。 谢不归盯着她看了片刻,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的衣袖。 他忽然朝她大步走来,一把攥住她袖口下的手腕,举到眼前。还未缠好的纱布松落开,露出那纵横交错,乍一看甚是狰狞的伤口。 伤口上,还有新鲜的血痕。 他久久地攥住不动。 她心中一紧,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却听见一声: “你自杀过?” 他声音一贯是清冷的,辨不明情绪,说这句话时却似乎在尾音,带了些嘶哑颤抖。 芊芊倏地抬头,撞进一双干净的眸。 男人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云遮雾绕,里边的情绪,始终瞧不分明。 是问责是关切还是……一种厌烦? 他毕竟是没忘记郑兰漪放灯的好意,他总是不愿让那个女子失望的。 他误会她因太过悲痛而选择割腕自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没想过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手腕的伤,是她以鲜血喂养却死,好得到那能宽宥人心的却死香。 只是,他既厌恶情蛊,厌恶南照,厌恶她的出身,连一个小小的锦囊都要销毁。 这却死虫叫他发现,也逃不了毁灭的结局。 她绝不能让他连这最后的希望都夺走。 “是。”芊芊顺着他的话,轻柔地说,“陛下,我那段时日太痛苦了,这种身体上的痛会让我好受一点。臣妾知错。以后不会了。” 宫妃自戕,是大罪。 她知道的,她不会犯错,不会再因自己的错误连累身边人了。 “不会了?那这是什么?” 手腕被他捏得更紧,他皮肤很薄,又冷白,手背青筋凸显得很明显,像是随时会爆发出来惊人的力量。 五指攫着那过分纤细,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 那一抹刺目的红若火焰般灼烧着谢不归的眼眶,使得他的眼球朦朦胧胧地裹了一层滚烫的液体,月光一照粼粼闪光。 某个瞬间,芊芊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的那双眼睛同月光重叠的一瞬间,像是一整季的冰雪都融化在了里面,眼里有惊怒,有痛楚,可她一眨眼,那饱含愠怒的痛楚又消失得干干净净,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却死香的功效大约还没散,竟然让她瞧见了这样的幻觉。 她竟以为他……要哭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声音低哑,握着她的力道稍稍松懈,她轻易便从他掌心抽开了衣袖,如流水般从他指间逝去。 “陛下便是要问罪,也得讲讲道理吧。我受这伤时还未入宫,尚算不得宫中妃嫔,自不必守宫中的规矩,”她说得平静,思绪沉稳而清晰,努力打散那却死香带来的幻觉,“生死,我有选择的权利。” “至于这个,不过是伤口开裂了,我在包扎而已。” 手上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抓住。男人眼尾莫名地垂下,像是一笔走势极险的墨痕,又像是被抛弃的狗狗,带了点委屈的意味。 袖口下的手猛地攥紧,周身气息压抑冰冷,他看向她眼睛,语气淡漠: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吗?” 芊芊知道,他在说她的命是他救的,从那时候起,便该是属于他的。 更遑论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这宫中一草一木都是属于天子的,宫妃毋庸置疑,更是皇帝的所有物。 事实也确实如此。 她回避了他的视线,眼睫微颤,脸庞在月色下苍白到圣洁: “我还给陛下一次了。” “加上卿好……两条命。还不够抵消陛下的救命之恩吗?” “卿好……?”他似乎有些茫然了,唇齿间含着这二字轻轻地呢喃,声音依旧好听,却让她再难心生欢喜。 他连女儿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他们的女儿,却再与他无关了。 从今往后,卿好只是她一个人的孩子,只是她祝芊芊的女儿。 芊芊不再像上次那般满是悲愤。如今的她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期待。 她垂着脑袋,低声说:“陛下你放心,我不会再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了,我保证。” 秋天的空气徒然沉默了下来。 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慢慢移到男人身后,光影变幻间,他那本就漆黑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深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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