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虎斑犬趴在墙角,听到动静朝来人狂吠了几声,刘翁给它丢了两块肉,悠悠地说:“你有胆子就让人铲。” 周泯哼道:“这有什么不敢,主子平日忙没功夫管这等子闲事,刘翁你想得也太多了。” 他说罢,看那恹恹趴回去的凶犬,惊奇道:“它怎么没精打采的?” 平日见到人都是要追着吠的,凶得要命,今日这蔫头耷脑的,就连肉丢在脚边都不张嘴,看起来像是被训了。 刘翁摸着它的脑袋道:“跟你一样,没点眼色。” 侍女端来安神茶,刘翁接过手就往屋里送。他早年伤了一只腿,走起路来轻微跛脚,周泯放慢步子跟在身后,刘翁好心提醒道:“他正心烦着,别说什么不该说的再惹人生气,这个时辰了,仔细被打发去守城门。” “我知道,我有正事说。”周泯又恼道:“主子是烦公主呢,自打得知公主要回京后他就成日拉着个脸,脾气也愈发不好了,尤其今日,话都不多说。不过也不打紧,等军费这事办好,就把人再送回邓州去,眼不见心不烦!” 刘翁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却只是笑笑。 周泯叫他笑得不痛快,正想开口问,两人就已经走到廊下。周泯照惯例等在门外,刘翁先行入了屋。 屋内没点灯,借着霞光稍显昏暗,裴邵桌前摊着本公文,但根本没有翻过的痕迹。刘翁放轻了脚步走近,裴邵还保持着半个时辰前双腿交叠的姿势,桌上那碗葡萄也没有动过,放久了都渗出了汁水,他手里的白花也被捻得可怜兮兮。 刘翁搁下安神茶,说:“喝了茶早歇睡吧。” 裴邵敷衍地“嗯”了声,刘翁又看了他一眼,“你这葡萄……不吃别浪费,虎三还饿着呢。” 他说着就伸手要把碗端走。 裴邵大掌当即盖住了碗口,将其往旁挪了挪,瞥向窗外道:“周泯在外面?让他进来。” 刘翁见他手里的动作,忍住没笑,拉长了语调说:“行——这就让他进来。” 周泯进了屋,卷帘还没拨开就噼里啪啦道:“我们刚把赵宗正交给大理寺,嘿那混账东西,转头就反口,说是咱们严刑拷打,咬死了不认,还要——” 周抿拨开卷帘,倏地一顿。 这葡萄怎么还在? 他微微走神,说:“还要……对,还要状告殿前司私自动刑!” 裴邵问:“姜澜云怎么说?” “他倒没理会,把人丢在一旁了。”周泯回过神,道:“算他聪明,知道赵宗正不过是抓捕武德侯的幌子,眼下人抓到,姓赵的也就没用了,但是武德侯是个老泥鳅,大理寺那几个审讯官被他车轱辘话来回绕得愣是没问出半点有用的东西。唉!我在边上都急死了,咱们就不能把人提出来自己审吗?” 裴邵指腹上沾了点花汁,他拿帕子随意擦了两下,起身道:“我去看看。” 周泯看了看天色,心道也用不了这么急,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裴邵已经阔步走出去了。 带起一阵风,刮得人心颤。 …… 大理寺刑狱边上是一座废弃的寺庙,庙里的钟楼一个时辰一响,裴邵下马时正值戌时,钟声震天,班房轮守的狱卒习以为常地揉了揉耳朵,眼都没睁开,正打着哈欠,就听“笃笃”两声叩在桌上,周泯道:“诶,醒了!” 狱卒一怔,眯眼一瞅,冷不防看见跟前站了两个人,他麻溜直起身,吓醒了。 “殿、殿帅怎么来了?” 一想里面关了两个殿前司给押来的人,那狱卒很快反应过来,忙赔笑道:“人都在里头,好生看着呢,殿帅这是要提审?就、就是……这案子姜大人看得紧,没有批条我们不敢提人呐。” “还要批条?”周泯哈了声,往前一步,怒冲冲地说:“你们睁开眼看看,那人是我们殿前司亲自押送,公主懿旨说是大理寺主审,但也说了殿前司协理,要批条?行啊,去找长公主要!” “呃这……” 裴邵慢悠悠看了周泯一眼,“周泯。” 周泯忍了忍,往后退开两步。 裴邵撂了枚令牌在桌上,食指在那牌面的“御”字上点了点,说:“天子御令,还要不要姜大人的批条?” “不、不用,不用的。”狱卒适才是睡懵了,竟忘了这位主行走御前,出门在外无论做什么那都是替圣上办事,何况宫里宫外的巡防都由他调令,只有他拦别人的份,皇城之内哪有他进不去的地儿。狱卒肠子都悔青了,忙说:“是小的糊涂,殿帅随小的来。” 他说罢把人往里面引。 这里是关押朝廷重犯的地方,不比普通牢房乌烟瘴气,今日之前还相当冷清,武德侯的声音因为空旷而荡起了回声,听起来中气十足—— “这点米汤焉能果腹?你们胆敢如此怠慢,我告诉你们,没有证据你们无权缉拿本侯!本侯不过是配合查案,过不了三日,待我出了这牢门,有你们好看!” “听到没有,外面的人都死光了?我要见姜澜云,我要上书奏请,面见圣上!” 他来的路上心里还发虚,但适才一听赵宗正反口,顿时有了底气,已然这么吵闹了两个时辰,嗓音哑了也不肯消停,对面牢房的赵宗正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几度感觉自己要昏死过去,又被吵得不得不回过魂。 “都这个时辰,哪有人来,歇歇,歇歇吧……” 武德侯捶桌道:“若非你胡说八道,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好歹是个大理寺卿,什么手段没见过,一点酷刑竟逼得你什么都招了,丢人现眼——” 话音未落,忽闻脚步声渐近。那是鹿皮短靴叩地才会发出的声响,武德侯当即起身,抓着铁门的栏杆道:“姜——裴邵?怎么是你,姜澜云呢?” “怎么,是我来让侯爷失望了?”高大的阴影笼罩住武德侯,裴邵垂眼他,唇角勾着,眼里却没带笑,“这么见外,往常也没少打招呼,侯爷有什么是能和姜大人说,不能和我说的?” “我没什么好说的。” 大抵是许敬卿吃了他不少暗亏的缘故,武德侯对裴邵是下意识犯怵,再看赵宗正被打成这样,他更是脚底生寒,也不叫唤了,回到角落里老实坐下,盘腿道:“你们若有证据,我自伏法,若没有,我无话可说!” 说罢便闭起了眼。 俨然是耍无赖的样子。 “呸,你以为装哑巴就能逃过?”那狱卒开了锁,周泯不顾武德侯反抗,强行将人提了出来,“有的是法子撬开你的嘴!” “你你你放肆!”武德侯还要挣扎,被周泯一巴掌拍得半晕过去,只感觉到下半身被人拖在地上,待那晕眩的感觉褪去,四肢已经被定在铁链上,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血淋淋的刑具。 裴邵在旁挑拣,那铁锈碰撞摩擦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你、你们要干什么!”武德侯吓得腿抖,只听他颤声说:“这是大理寺的案子,你们殿前司无权审我!” 他朝旁边姗姗来迟的寺丞大喊,“你们都死了吗,他这是越权!还不快报给姜大人!” 这寺丞今夜当差,也是听到风声匆匆赶来,刚平复了呼吸,说:“殿帅,姜大人尚未从侯府搜出有力罪证,此刻动刑恐怕不好,要不等姜大人来了再……” “磨磨唧唧,等你们搜出罪证,这案子还要不要办?”周泯嗤道:“不让动刑,你们可真有意思,就光用嘴皮子审吗?怪不得平日圣上老让殿前司帮着料理,原是大理寺办事效率实在低下。” “你——” 殿前司的手伸得太长,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掺和大理寺的案子了,两个衙门共事本就容易冲突,早就两看相厌,只是碍于裴邵,大理寺回回只得忍气吞声。 寺丞最终甩了甩衣袖,背过身去重重一叹, 周泯是上过战场的兵,到了京城后虽也穿甲配刀,但却少有使得上力气的时候,白日里看大理寺审问他就手痒痒,这会儿摩拳擦掌,兴致高昂,就等裴邵问话,他好动手上刑。 早看这老东西不顺眼了。 那指夹板刚拿起来,武德侯就开始鬼哭狼嚎,“我说我说!你们要问什么,我说就是了!” 然裴邵什么都没问,只是凉凉地说:“先戳瞎他一只眼。”
第12章 姜澜云赶到的时候,裴邵已经离开。 寺丞在铁门外左右徘徊,见了人来,赶忙迎了上去,道:“大人可来了,这殿前司也太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我们的犯人他们说提就提,还提前动了刑,根本不按章程办事,这案子头绪都还没理清,唉,这不是添乱吗!” 姜澜云行色匆匆,“里面如何了?” 寺丞紧跟其后道:“大夫来看过,武德侯那只眼睛恐怕是保不住了。” 话音落地,姜澜云已经推开门。没了门板阻隔,武德侯的惨叫震耳欲聋,还能有这么大声量,姜澜云下意识松了口气,走近了瞧,只见他左眼缠着纱布,纱布已经被血渗红,旁边的托盘搁着一根同样染着血的粗针。 寺丞指着那根针,发指道:“瞧瞧,瞧瞧!这也就算了,关键这动了刑后还什么有用的都没问,这是闹的哪样呢!” 姜澜云若有所思地看着武德侯的眼睛,平静地说:“过两日再让大夫来瞧瞧,案子还没办完,别因为这伤口死了人。” 寺丞一噎,“哦……行。殿帅还派了几个禁军留守在外,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不会日日都要来这一出吧?要不,呈报案情的时候与公主提一嘴?” 姜澜云撇头看向门外的禁军,“不会,就让他们留着吧,呈报案情时也不必与公主提及此事。” 武德侯是公主要拿的人,殿前司这时候守在大理寺撑的是谁的腰不言而喻,姜澜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落,他顿了顿,缓声道:“算了,如实呈报吧。” …… 月没参横,暗巷静谧空旷。 裴邵一言不发地骑在马上,那施施而行的步调,比用两条腿走路还慢。周泯远远跟在后头,也不敢催,他算是看出来了,今夜武德侯挨的这顿不全是他活该,更多是他倒霉,这会儿裴邵的情绪显然坏得厉害,不比前几日还能忍忍,这大抵是今日见过公主的缘故。 上回迎公主回宫,他转头就把沈文芥丢出京去了。 周泯感慨,看来他真是恨极了公主。 虽然周泯也恨公主,但整日这么气着也不是回事。周泯清了清嗓音,有意转开他的注意力,说:“我看过大理寺从侯府搜出来的账本,都是些无伤大雅的烂账,这些年他在朝中必还留有证据,那才是顶顶要紧的,也不知这老狐狸究竟把东西藏在哪里了。” “他不傻。”裴邵看着前方的夜色,情绪寡淡地说:“只要证据在他手里,所有与他勾连的人都会想方设法保他性命,一旦交出来,他便是烂命一条,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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