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侧目看他一眼,又回头目视前方道:“恭喜沈大人,很快就要官复原职了。” 依旧是那副淡漠的口吻,但沈文芥习惯了。 他瞥向裴邵,轻轻咳嗽一声,语气里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讨好,道:“殿帅就不想问问我是如何劝说几个州府放粮的?” 不等裴邵回答,他就自己先答了:“我去到鹭州后,照殿帅说的将京中局势说与知州听,又摁着户部官吏的手立下字据,可无论怎么说那知州大人都不肯松口,毕竟战时缺的不是钱,而是粮食,眼下把粮食卖给户部,局势动乱之下,来年他们未必还能用同样的钱买到粮。” 沈文芥说着,左右扫了眼,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给他,低声道:“朔东与鹭州离得近,你们裴家与鹭州有交情,这趟派谁去游说都一样,他们看的是你裴氏的面子,有你作保,才肯卖粮。说到底,今日这功劳实非我所有,我认之有愧。” 裴邵面不改色地接过,打开匣子,里头赫然躺着枚印章,这印章上刻着裴氏军旗的图纹和裴邵的名字,显然这是裴邵的私印。他淡定地将此物收回袖中,道:“沈大人谦虚了,鹭州愿意卖粮是一回事,但要让他们在没看到银子前先行发粮,沈大人功不可没。” 这个确实,为了争取粮食能提前分发到交战地,沈文芥的确颇费了一番口舌。 他没详说这方面的经过,只说:“我知殿帅不欲将朔东与鹭州的交情掺合进来,我定守口如瓶。” 裴邵“嗯”了声:“有劳。” 沈文芥接着清了清嗓音,那犹豫沉吟的模样似在斟酌词句,对上裴邵,这位妙语连珠的昔日状元郎总有点词钝意虚。 以及一点不知所措的煎熬和冤枉。 事情还要说回三年前,不,是四年前。 那时裴邵才入京不久,性子说不上热络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嗯,淡漠,甚至眼中还很有少年人的蓬勃意气,沈文芥跟着太傅进宫时常能看到他,想他离家数千里,心中免不得同情,于是时不时就与他寒暄上几句,关系还算融洽。 不说多深,但起码也有点交情。 后来裴邵与公主关系渐近,那阵子正是公主辅政最棘手的时期,沈文芥便时常进宫与程慕宁谈论时事,那时裴邵对他的态度是一阵一阵的,偶尔沈文芥与公主说到兴头上时,抬眼一瞧,就见这人在窗外冷不丁地盯着自己看。 但那眼神转瞬即逝,常常令沈文芥以为是错觉。 沈文芥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时不时想来觉得费解,直到程慕宁离京,裴邵一连病了半个月,病愈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对谁都夹枪带棒,尤其是对沈文芥。 在那场春猎他升至殿前司指挥使后,更是变得专擅跋扈。 无论沈文芥在朝中发表什么言论,裴邵都能找到理由反驳讥讽一二,语气阴阳怪气句句刁难,一度堵得沈文芥不知所以,好几日不敢开口说话,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没过多久裴邵就消停了。 沈文芥只当是朔东打了败仗,他父兄负伤,又逢公主离京,几重打击下他一时郁郁寡欢而已,很快就能好。 但沈文芥没料到那次他弹劾珍妃引得圣上不满,裴邵竟会站在向来与其敌对的许家那头,直将他从翰林贬去了典厩署! 沈文芥头两日人都还是懵的,直到捡了两天马粪后,他忽然回过神来,愤愤不平地要找裴邵理论! 可裴邵根本不搭理他,每回他靠近裴邵不到五步,就会被他周遭的侍卫提着领子丢出去。 他根本近不了裴邵的身! 且典厩署每回给禁军配马,只要轮到他去,那个叫周泯的小侍卫必定吹垢索瘢故意找茬。 直到周泯有一回愤愤不平说漏了嘴,将长公主当日的话学给他听,然后道:“谁让长公主与你郎情妾意,还来骗我家小主子的感情!就该你受着!” 沈文芥这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惊悚之下,从此绕着裴邵走。每每深夜他辗转反侧,也觉得匪夷所思,公主竟对他有那种心思,怪他迟钝,竟全然没有察觉。 这三年来沈文芥心中备受煎熬,既觉得荒诞委屈,又觉得理屈词穷,他一面怨裴邵这种迁怒的行为,害他好端端养了两年的马,一面作为公主的爱慕对象,又实在理直气壮不起来。 是以三个月前裴邵找到他,将私印交付于他时,沈文芥着实大吃一惊,他想不通,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诚然三年过去,沈文芥看他也沉敛不少,想来,许是气终于消了? 唯恐令他误会自己对公主𝒸𝓎也有意思,沈文芥此时思前想后,谨慎措辞道:“那个,你和公主现在……” 裴邵却忽然顿步,对着丹凤门的方向眯了下眼:“看来,有人来接沈大人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沈文芥心虚惶恐了三年这件事》
第30章 程慕宁下了马车,上前与裴邵互相让了个虚礼,看向沈文芥说:“你昨日怎么回事?” 沈文芥表情当即一僵,尴尬地哈哈了两声。他昨日就进京了,程慕宁差人给他递了口信,可沈文芥在宅子里犹豫着犹豫着就错过了时辰,后来索性闷头睡去,全当忘了这回事。 但显然这不是个解决事情的好法子,该来的总会来的。 沈文芥摸着鼻子,避开公主的视线说:“下官回京途中病了一场,昨日刚抵京身子不太爽利,倒头便睡下了,这一觉睡醒误了时辰,还望公主恕罪……那什么,这一路实在颠簸,我现下还觉得头疼未愈,公主,我先回府休息了,告辞,告辞。” 他分别朝两人拱了拱手,脚底抹油就打算开遛,奈何刚走上两步,就被程慕宁叫住了:“你站住。” 沈文芥闭了闭眼,心下一叹。 他与公主相识多年,同拜太傅门下,他做程峥伴读的那几年,与公主更是有同窗之谊。公主出事时沈文芥不惜得罪圣上、牺牲前途也要替她求情,但这份情谊却无关乎男女之情。 他们之间是挚友,是志同道合的知己。 他承认他喜欢公主的性子,欣赏公主的才智,但沈文芥从来没把公主看作是女子,因此也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过。 乍然得知公主的心意,他心绪百转,甚是混乱,但那不是欢喜,反而是对无法回应公主心意的为难和不知所措,以及无颜面对裴邵的心虚和恐惧。 是以他昨日躲着没见公主,一来是不知如何应对她,二来么,当然是为了避嫌! 毕竟见识过裴邵发疯,可不能再刺激他了。 思及此,沈文芥余光瞟向裴邵,咽了下唾沫说:“公主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程慕宁上下打量他,三年未见,沈文芥与从前相差甚大,身上那股子清傲劲淡了许多,反添了几分假模假样的世故。但程慕宁眼下也没有闲情逸致与他追忆往昔,只说:“你今日瞧着气色不错,听说你跟着辎重南下去了交战地,我有许多事要问你,上车吧。” “上,上车啊……”沈文芥频频斜向裴邵,对方却只挑唇讥笑,眼看他抬腿就要走,沈文芥忙高声说:“今日……今日恐怕也不是很方便,实在很不巧,我今日约了人,要不然公主还是询问户部吧,此次押送辎重南下,户部官吏全程随行。” 程慕宁微顿,直言问:“你怎么回事?” “我……” 他能怎么回事,这位姑奶奶到底知不知道典厩署三年有多苦,眼看翻身在即,一定要今日、在裴邵面前与他叙话吗! 沈文芥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把此事岔过去,就听丹凤门外骤然传来飒飒马蹄之声。几人循声看去,只见来人束着高高的马尾,衣袂翩跹,那骑马的劲道和裴邵有的一比,赶在守门禁军出刀拦人前勒马而下。 那马蹄扬起了一阵灰土,散开后露出了张女子的脸。 是个年轻的女子,看着二十二三的年纪,眉眼生得格外昳丽,但举止舒张,不显半点妩媚之态。 程慕宁眉梢微挑,心下当即了然。 这趟鹭州往前线押运粮草,领兵的是鹭州守备军指挥使陆毕的儿子陆戎玉,陆毕年岁已大,有意培养此子接替自己的位置,但陆戎玉不擅武力,且志不在此,于公事上很不靠谱,反而是他长姐陆楹有勇有谋,陆毕只得让她从旁协助陆戎玉,如今鹭州的城防军务,大多是落在她手里。 此次运粮,虽是挂着陆戎玉的名,但实则陆楹才是领头的那个。 昨日礼部负责给鹭州将士安排屋舍,抉择不下这俩姐弟的住处,还是央程慕宁挑的宅子,是以当陆楹一下马,程慕宁便知悉了她的来历。 能从男人堆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敏觉性自然不低,陆楹显然也认出了她来。 只见她面上揣摩思忖的神情一闪而过,疾步上前行过礼,道:“臣女陆楹见过公主,不知公主在此,有失仪态,还请公主恕罪。” 程慕宁虚扶了她的手臂,对她露出了善意的笑,温声道:“快请起。陆姑娘和陆小将军此行押运粮草有功,何罪之有,本宫谢你们还来不及。昨日本想设宴款待,奈何不日就是千秋宴,便没有再铺张,没想到今日提前见上了。” 程慕宁说话轻言细语,语调虽慢但每一个字都饱满圆润,温柔却不失力度,很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裴邵闻声掀了掀眼皮,果然从陆楹脸上看到了松懈的神情,这就是程慕宁的厉害。 只听她跟着缓下声音,“公主有心,陆楹谢过公主好意,不过此次陆楹与家弟也不是第一回 进京了,公主无需太客气。” 程慕宁道:“本宫听说过,上年圣上生辰,陆指挥替知州进京拜贺,陆小将军送了圣上一支天香玉露,圣上爱不释手,现在还摆在窗边呢。” 说来汗颜,陆戎玉别的不行,就是在奇花异草的培育上颇有天赋,可这项天赋在这种场合却不是很能拿得出手,陆楹讪讪道:“家弟……献丑了。公主与圣上同日生辰,只可惜上年没能见到公主。” 程慕宁笑说:“那有什么,来日方长,不过陆姑娘方才匆匆而来,瞧着着急,是有什么要紧事?” 陆楹微顿,瞥向沈文芥,沈文芥却吓得当即移开视线,一步半步地挪着,整个人都要藏到裴邵身后了。 “的确是有事。” 陆楹对着沈文芥弯唇,却在他惶恐之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向裴邵说:“离开鹭州时世子恰好借道路过,见我有可能来京,便让我给你捎封信。世子说了,你这几个月丢了魂,上封家书都还没有回,让我来瞧一瞧,看你是不是病了。” 鹭州挨着朔东边界,陆楹与裴邵也是旧相识,她话里带了点揶揄,可见两人关系尚佳。 裴邵两指拎过信封将其收好,说:“近日事忙给忘了,既然来了,去我府上喝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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