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世子说你不欲让卫嶙接替你的位置,你是有更好的人选,还是——”陆楹往里间看了一眼,“想要尚公主?” 不及裴邵答话,陆楹便笑说:“我理解,你当年刚进京,有这样一个人成日在你耳边,冲你温声软语的,的确是,换我我也扛不住,只怕夜里做梦都得惦记着。” 裴邵斜眼看她,没有说话。 “不过,”陆楹叹气道:“不过我要劝你,驸马爷可不是谁都能当的,而且我看这位公主外柔内刚,很懂拿捏人心,我算是领教了。宫里养出的贵人么,浑身上下都是心眼,我怕你再栽这一次,就要死无全尸了。” “操心你自己吧。”裴邵鼻尖逸出一声冷嗤,转身走了。 陆楹在后面摇了摇头,“嘴硬。” 里间,花窗大开,江面的风吹了进来。 程慕宁迎风而坐,醉意清醒了两分,沈文芥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仿佛真的醉死了过去。 若他没有将衣袍从腚下悄摸抽出来的话。 程慕宁道:“别装了。” 桌上的人埋首臂弯,眼皮颤动。 程慕宁喝了酒,强撑着醉意失了耐心,说:“沈文芥。” 沈文芥轻轻一叹,只得直起腰来,他清咳两声,还想插科打诨,就听程慕宁道:“你昨日一进京就去看了太傅,太傅身子可好?” 沈文芥微顿,他张了张嘴,神情瞬间正经起来,“老师身子尚佳,只是担心朝中……他挂心圣上,也挂心公主。” 程慕宁靠在椅背上,声音很轻地说:“是我们不好,太傅年岁已大,本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还要他为朝事烦忧。” 沈文芥这会儿也忘了别扭,说:“公主既然关心太傅,为何回京至今不去拜访,公主是不是……心中对太傅还有怨气。” 程慕宁闻言,只是抬眸笑了一下。 沈文芥这样说,那是因为当年程慕宁与程峥针锋相对时,太傅并未站在程慕宁这边,甚至于他曾上奏劝谏程峥,罢免公主参政议政的权力,他想尽办法,要折断程慕宁的羽翼,斩断她在朝中经营的势利。 要她变回一个平凡的,不与权势沾边的公主。 “我当初的确不理解,我以为太傅选择圣上,所以抛弃了我。”程慕宁缓声道:“但当我被圣上软禁时,短短几日,便什么都想明白了。太傅他老人家目光长远,早就看到了这样的结果,他不想我们姐弟反目成仇,不想我为此受到伤害,所以只能想方设法,将我从那风谲云诡的漩涡里拽出来,只有这样,我才能安然无恙。可惜,我领悟得太晚。” 沈文芥心下沉闷,说:“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探望他?” “因为我仍旧不打算听他的。”程慕宁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抱臂说:“我怕太傅骂我。”
第32章 程慕宁语气平常,但这话里的信息量绝不止表面这么简单,沈文芥与她到底是至交好友,很快领悟到其中的深意。其实与其说领悟,不如说程慕宁刚回京时,沈文芥便知道,这京中绝不会太平。 他了解程慕宁,当年她大刀阔斧费心费力,一门心思扶持新帝坐稳皇位,但这一切却也不仅仅是为了新帝,更是为了先帝心心念念的瀛都六州。 那年的败仗不仅是先帝的心病,更是压在公主心头的一块巨石。可惜先帝在最后两年权柄逐渐下移,要钱没钱要兵没兵,迟迟没能再次发兵将瀛都从乌蒙手里拿回来,而公主为圣上做的一切,也是想要圣上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君,让瀛都能重新成为大周的领土。 她为此不惜一切,甚至还有点操之过急。 而当圣上将永昭公主送去乌蒙和亲时,公主伤心难过不仅是因为失去了幼妹,更是对圣上大失所望。 那种失望近乎于绝望,沈文芥知道公主再也不会寄希望于圣上。 她离开京城,就是彻彻底底地,放弃了圣上。 沈文芥从前从未在圣上与公主之间选过党派,因为那时公主不曾真正与圣上对立过,但此次她回京,一切便和从前不同了,早晚有一天,公主和圣上要分出个胜负。她没有去探望太傅,不是怕太傅责骂,而且怕太傅为难,毕竟亲手带出来的学生,太傅又怎会不知公主的性情。 沈文芥沉默须臾,故作轻松地说:“无妨,昨日我已经替公主挨过骂了,想必老师已经消气了。” 替她挨骂,多么耐人寻味的话,程慕宁听出了他表达立场的弦外之音,欣然一笑道:“说起来我还没有谢你当年替我进谏之恩,这回圣上将你调回翰林,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全当对你这三年偿还你这三年受的委屈了。” “呃。”提起这三年,沈文芥头皮霎时又麻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捂住头说:“另说吧,那个,我头好疼,出去透口气。” “欸。”程慕宁蹙了蹙眉,“你等等,我还有话没说完。” 沈文芥闻言更是浑身一震,脚步更快地溜出去了,仿佛身后有豺狼虎豹追赶他。 然刚一拐过长廊,就与裴邵撞了个正着。 这身板够结实,沈文芥被撞得眼冒金星,刚喝过酒险些吐了出来,还是陆楹撑了他一把方才站稳。 裴邵皱眉弹了弹衣襟,旁边的陆楹道:“你这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沈文芥忙把胳膊从陆楹手中抽了出来,讪讪摸了摸鼻,总不能说是被公主吓的吧。沈文芥思绪烦乱,看向裴邵时却忽然心生一计,指着里间道:“公主她好像是犯了胃疾,疼得不行,都……都晕过去了!我这不是急着去找大夫——” 话没说完,裴邵便已然迈步过去。沈文芥揉着被他撞到的肩膀,轻轻“啧”了声,唇畔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却在转头对上陆楹若有所思的眼神时,这笑意瞬间凝滞。 他忽然捂住唇,作出一副酒醉要呕吐的样子往外走,企图溜走。 里间,程慕宁手肘撑着桌,扶额缓了片刻。她酒量的确不错,可那酒后劲大,喝到后半程时她就已然有些醒不过神,看着清醒,实则不过强撑而已,这会儿不仅胃里烧得慌,还觉得头疼。她深吸一口气,有气无力地伸手去够桌上的茶壶。 然指尖还没碰到壶把,就有一只手先她一步提起了壶。 而后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 程慕宁微顿,抬头见是裴邵,意料之中地弯唇笑笑,“天要暗了,殿帅一会儿回宫换防么?” 不知是不是醉意上头,程慕宁说话有点懒懒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被舌头勾着,吐出一股湿漉漉的缠绵,连带着她的眼神都变得黏腻。 像是有意为之的引诱,尽管她什么都没做。 裴邵将她此时的状态尽收眼底,手指稍蜷了一下,便知被沈文芥诓了。他松了口气,面色平静地说:“知道卫嶙喜欢山止大师,所以故意送他匕首,知道陆楹好酒,强撑着身体也要陪她喝,看来公主的确做了不少功课。” 程慕宁没有否认,抿了两口水,勉强压下胃里的烧灼感,玩笑道:“怎么就不能是我待人热情呢?” “也对。”裴邵要笑不笑地说:“公主待人向来热情。” 他话里隐隐有些可能自己都没发觉的脾气,冷冷的,却并不让人害怕,程慕宁忍住才没有笑,问道:“许淙最近还好么?” “不知道。”裴邵走到窗前,高大的身量把江风挡得严严实实,说:“公主把人丢在我府上不闻不问,我正打算杀人抛尸。” 程慕宁还是笑了,她拉长语调“嗯”了声,似是在沉吟,“许婉虽然不在了,但我答应她的事会照办,不过我近来的确有些忙,有劳殿帅再代为照看几日,我会尽快让人将他送离京城,” 可惜裴邵没有如她所愿顺地往下追问她近来在忙什么。 程慕宁习以为常,兀自说:“我让人在南山行宫动了一些手脚,只要一场雨,我就能让紫麟宫倒塌,可惜这几日天晴,我担心拖的时间太长,许敬卿提前有了防备。” 宫苑倒塌是大事,一旦南山行宫出了事,众目睽睽之下,工部必定要被架在火上烤,程峥想包庇也很难。何况紫麟宫是程峥所居的宫苑,这座宫苑倒塌,势必让程峥倍感惶恐,人在惶恐之下,总是更容易信任身边的人。 一举两得,是个好主意。 “你让姜澜云给圣上上折,许敬卿就已经有了防备。”裴邵终于屈尊开了口。 程慕宁却勾了勾唇道:“有防备才有动作,有动作才能有破绽,我们没有时间慢慢查。” 裴邵忽略掉她这个“我们”,侧目说:“看来公主已经有打算了。不过公主有没有想过,南山行宫是由康博承直接负责,他们大可像对武德侯那样,将所有事情都推给康博承,如此一来,甚至不必折损一兵一卒,反而还能除掉康博承这个不为他们所用之人。” “想过。”程慕宁觉得闷,撑桌起身,走到窗边,挤占了裴邵一半的位置。窗边风一吹,酒气顺势飘开,她缓声说:“此事康博承脱不开干系,渎职之罪也是罪,他想清清白白脱身不可能,一个不小心,我就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但这口子不开,就连往下深查的机会都没有了。只是眼下武德府已经没了,这事追究不了何家的责任,若将罪过推给康博承,圣上很有可能就此作罢,没有刑部审批,大理寺不会再往下查。” 裴邵身量高大,程慕宁要仰起头看他,“但殿前司有巡守宫苑的职责,事情发生在行宫,本就在禁军管辖范围内,倘若这时殿前司接手此案,必能事半功倍。” 裴邵没有回答。 他知道南山行宫只是程慕宁向工部开刀的引子,正如她用陇州做文章拿武德侯下狱一样,她要查的并不止是南山行宫,而是想借机除掉许敬卿安插在工部里的人。如果能再顺便除掉许敬卿诚然最好,若不能,那就打压他的气焰,削减他的势利。 尽管裴邵再怎么嘴硬,他与程慕宁的的确确,从始至终都是同一阵线上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辞,只会让他那点心思看起来格外明显,明显到令人难堪。 而她明明什么都知道。 “合作要有合作的诚意。”裴邵撇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平静的语气里带着点难以察觉的薄愠,“我从来只与知根知底的人做交易。”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程慕宁闻言一顿,笑了笑,偏头去看江面的波光。她因为醉意而迟缓地眨了两下眼,似乎又在琢磨什么哄骗他的话,然而开口却是道:“我体内的毒素——” 裴邵眼皮一跳,松松蜷着的指尖也陡然颤了一下。 “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何时中的毒。”程慕宁语气平常,不急不慢地说:“大抵是到邓州五六个月的时候,身上渐渐有些懒怠,每日要睡上五六个时辰,起初以为是不适应邓州的气候,没有当回事,一日得了风寒,住持替我把过脉方瞧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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