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缓步跟在她身后,说:“公主觉得是什么人?” 程慕宁顿步,知道她要在南山动手脚的人不多,除了裴邵和她手底下的人,便是杜蔺宜和姜澜云。程慕宁扭头看向远处的姜澜云,见他沉着脸,目光如炬地盯着面前的姜亭瞳。 那不该是臣子对皇后的姿态,反而很像兄长训斥小妹的样子。 姜澜云薄唇紧抿,南山行宫的事,他只与皇后说过。方才事情本可以不闹得人尽皆知,可偏浮安那小太监要当众报信,浮安本就是姜亭瞳提拔上来的人。 而姜亭瞳此时却避开了姜澜云的目光,轻轻捋了下耳边的发。
第36章 程峥醒来,再一次与许敬卿不欢而散。 他坐在椅上,捏紧的手搁在膝头,胸膛起伏不定。郑昌给他递了水,生怕他又情急晕过去,缓声道:“事情已经发生,圣上心急也无用,当下龙体要紧啊。” 程峥接过水,猛灌一口才说:“武德侯死了,舅父当下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那眼下这事怪谁?怪朕?对,朕就不该修那行宫,明日早朝,定又有人要指摘朕大兴土木,朕当初就不该听武德侯的,这下……” 程峥说罢,肩颈颓然一松。 其实当初这事郑昌也劝过程峥,但程峥自登基以来凡事都被拘着,走了程慕宁又有许敬卿,削弱了许敬卿,又有裴邵把皇宫围得像个铁桶,他连想出宫透口气,都得看别人的眼色,另有文武百官劝谏驳斥,每日早朝程峥都觉得自己像个孙子,他没有当过一天真正的皇帝,也因此才让武德侯这样谄媚之人钻了空子。 许敬卿倒是不会哄着程峥,他一贯是长辈做派,程峥是有些怵他的,但架不住有武德侯巧言令色,他借着程峥被压制许久,心中不平,于是没少利用这种不平怂恿鼓动程峥。 南山行宫就是个例子。 程峥上年是顶着多大的压力执意要修行宫的,这行宫是程峥的面子,仿佛只有修了行宫,他才是个真正的皇帝。 但后来战事频起,国库亏了个大窟窿,程峥想起来也不是没有过后悔。 眼下看帝王耷拉着脑袋,郑昌又无奈又疼惜地叹了声气,语重心长道:“武德侯虽已经没了,但他留下的烂摊子是一桩没少,倘若不能清理干净,后患无穷。” 程峥微愣,抬起头说:“你的意思是……” 郑昌道:“工部里那些蝇营狗苟之事,圣上从前是被蒙蔽了双眼,眼下既然看清楚,当断则断。” “可舅父……”程峥始终畏惧许敬卿。 郑昌道:“圣上顾念舅甥情谊,不愿伤了和睦,那何必亲自动手?” “你是说裴邵?”程峥道:“朕也想过,裴邵与舅父素来不睦,他若出手,拔出萝卜带出泥,事情必然能解决干净,但就怕他行事太过,若是牵扯到宫里……” 说罢,他摇头道:“还是算了。” 毕竟武德侯的烂事,程峥到底是掺合进去了,事情一旦闹大,只怕收不了场。 郑昌知道他的顾虑,想了想,说:“公主素来知道分寸,要是公主能周旋其中……” 程峥迟疑了一下,露出思量的神色,“阿姐行事的确稳妥。” 他起身踱了两步,方做了决定,说:“那就让公主代朕审理此案,殿前司从旁协查,这样可好?” 郑昌点头,“如此甚好,那明日早朝——” “朕方才一晕,还觉得头疼。”程峥倏地打断他的话,“明日就先不上朝了罢,你替朕宣了此事就是。” 郑昌心下微叹,知道圣上遇事就躲的毛病又犯了,但此时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道:“是。” …… 陆家姐弟在回住处的路上。 陆戎玉还没从方才的大乱中回过神,待出宫好一段路才说:“好好的,行宫怎么会塌?姐,你说圣上不会出事吧?他刚才——” “胡说什么!”陆楹从离开大殿便一直皱眉沉思,闻言当即四下张望,低声呵斥他:“不要命了?” 陆戎玉忙捂住唇,他还没有天子脚下要万事小心的自觉,只是失落道:“唉,可惜了,今日还没领到封赏,这事一出,圣上定也顾不到我们,过几日咱们就要走了,这趟算是白来。” 陆楹蹙眉,她比陆戎玉更失落。原本想趁着论功行赏请朝廷给鹭州周遭两个州县拨款拨粮整顿军事,眼下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她定是不能就这么走了。 且想到裴邵那句“看热闹”,陆楹直觉今日的事不是意外。她被吊足了胃口,只想找裴邵细问一番,可惜之后两日,裴邵忙得脚不沾地,陆楹回回都跑了个空。 第三日,裴邵依旧不在府上。 “又不在。”陆楹只好与刘翁打探:“我怎么听说工部拿了一批人?难不成这宫苑不是因为修缮一半又逢大雨才意外坍塌的?” 刘翁笑说:“我成日在内宅里,哪里知道宫里的事?” 陆楹撇撇嘴,刘翁的嘴向来最严了,她只好道:“那裴邵这会儿还在行宫?我去行宫找他一趟总行吧。” 陆楹说罢就迈开腿,刘翁又急急叫住她,“欸,今日还真不在行宫,工部大院出了乱子,公主遇到点麻烦,主子进宫去了,陆姑娘要找人,只怕得在宫外等一等,不过老奴劝你,今日还是不要去了。” 陆楹疑惑:“为什么?” 她并不想见公主,陆楹如今对这位长公主生出了提防的心思,唯恐与公主说多了话,不经意间就要被她哄骗去。 毕竟前车之鉴那么多。 然刘翁却只是悠悠一叹,没有多说。 此时,大院值房外围着一群官吏,却是一片寂静。 这种静透着凉意,渗得人心里发虚。 裴邵在武德侯找上门后便着手查工部事宜,是以这回事情发生没多久,他便迅速拿了一批品阶不高的小吏,而后他忙着在南山行宫取证,程慕宁则借着机会查看工部这些年经手的营造事项和账册。 这会儿值房门窗大开,工部尚书蒋则鸣站在里间,汗如雨下。长公主就坐在上首,脖颈间那倒划痕红得刺眼,所幸并不深,她似乎也不觉得疼,用帕子擦过伤口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反而是一旁被周泯擒住胳膊的小吏脸色煞白,抖得不能自已。这人只是工部一个低阶官吏,方才握着匕首挥向公主时是铆足了劲,这会儿倒是怕了。 但更怕的人是蒋则鸣。 南山行宫坍塌,朝廷要追究工部的责任,偏偏主事官员死了,蒋则鸣身为工部尚书,眼下如坐针毡,公主这时又在工部大院遇刺! 刺客还是他工部的官吏,怎么看都像是工部心中有鬼,意图对彻查此案的公主不轨。 简直令人百口莫辩。 蒋则鸣屏息片刻,谨慎开口道:“此人平日只负责整理文书等琐事,本官并不知他今日为何行刺公主,不若将人交由殿前司细细审查,工部上下必全力配合。” 蒋则鸣就差把这人与他不熟写在脸上了。 “查自然是要查的。”程慕宁将沾了血的帕子叠成方块,说:“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件事,行宫坍塌突然,其中内情蒋大人心知肚明,圣上要追责,本宫虽奉命详查,但到底工部是蒋大人做主,没有大人帮衬,本宫只怕也有心无力。” 蒋则鸣顿了一下,说:“本官已依照公主的吩咐,将这些年的记档与账本呈上,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够……” “蒋大人是说这本工部所有的营造查验都合格的记档吗?” 蒋则鸣道:“公主不知,营造查验有特派官吏,皆是数人一组,所有人无异议方可通过。” 蒋则鸣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滑头,字字句句都不忘将自己摘干净,即便查验有纰漏,他也并未经手过这个环节,要追究,也是追究旁的人。程慕宁笑了一下,说:“可最后签字盖章的是蒋大人,这些年蒋大人就没有疑心过哪一处营造有问题吗?我看上年有地方洪涝,派去督查修筑堤坝的是何大人,此后不到半年堤坝便坍塌了,这事怎么没在记档里呢?” “好像是有这么一桩事。”蒋则鸣思忖了片刻,说:“恐怕是记事的官吏漏了此事,公主知道的,工部事多,也不是事事周全,不过这回事情了结后,本官定将这些记档再细细整理一遍,查缺补漏嘛。” 程慕宁只笑看他,没有立即应话。 蒋则鸣这些年实则只空挂了一个尚书的名头,工部内里那些腌臜事他不是不知道,他是不想管。坐到这个位置的人,不可能没点察言观色的能力,程峥与许敬卿武德侯的关系,程峥对工部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蒋则鸣要想保全自己,只能装傻充愣。 他也的确成功了,且看许敬卿在工部大动干戈,还没换掉他这个尚书便可见一斑。 然而长公主揣摩审视的目光太压人,蒋则鸣被她盯得久了,脸上那游刃有余的神态也一时有些绷不住。 正当他要开口缓解僵局时,只闻身后传来骚动,程慕宁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也略有松动,蒋则鸣刚一转头,就见裴邵迈了进来。 蒋则鸣又是一吓,竟这么快。 他忙拱了拱手说:“殿帅来了,公主在我工部遇刺实乃我等疏忽,明日早朝我定亲自向圣上请罚,眼下这人,还要烦请殿前司细细审问。” 态度简直不要太好。 然而裴邵却没有理他,他径直看向程慕宁脖颈间的划痕,然后转向周泯。 周泯动了动唇,脸色难看地垂下了头。 裴邵面上看不出情绪,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把人押下去,自行领罚。” 周泯作为殿前司拨给公主府的将,近身护卫竟还能让人把刀子靠近公主的脖颈,这不是工部的疏忽,而是他的疏忽。这样大的错误,裴邵虽没具体说怎么罚,但作为裴家的人要有自觉,少说也得挨上五十棍才算得上领罚。 他不敢为自己辩驳,应声便押着刺客下去了。 程慕宁起身,看向周泯的背影说:“其实事发当时我让他去隔壁值房请了蒋大人,他这才没能及时拦下那人。” 被点到名的蒋则鸣转过身,想了想说:“的确如此——” “他是侍卫,天塌下来也得跟在公主身边。”裴家冷然道:“什么差事该应什么差事不该应,他心里得有数。” 蒋则鸣摸了摸鼻子,点头说:“的确如此。” 裴邵话里责备的是周泯,但程慕宁觉得自己好像也被骂了,她扬了扬眉,下意识伸手去摸脖子上的伤痕,就听“啧”地一声,下一刻手腕便被面前的人擒住了。 他很快就松开,有点烦地撇开眼。 程慕宁笑了笑,“那殿帅现在将我的侍卫从我身边遣开,一会儿就有劳殿帅送我回府了。” 不等裴邵回答,程慕宁便说:“去裴府吧,你看我这个伤,说不准那匕首上也抹了毒,还是让荀大夫瞧瞧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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