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陆世子给你传的信?”谢嗣音端着茶杯浅浅啜了一口,低声道。 傅姮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头道:“一找到你,他就让人给我递了消息来。”说着瞧着她的面色,斟酌道,“郡主,你同陆世子吵架了?” 室内灯光如鲛纱,谢嗣音瞧着茶杯内橙黄一片的汤底,默了片刻,道:“有缘无份吧。” 傅姮娥轻笑一声,慢慢给她添了茶:“郡主什么时候也会说这种话了?” 谢嗣音笑着摇了摇头,手指轻点了下桌面,声音低哑:“姮娥,物是人非。我同他之间,已经隔得太远。” “不可能了......” 陆澄朝正要敲门的手慢慢收了回去,目光跟着变得冷然一片。 屋内二人似是恍然未觉,傅姮娥继续道:“郡主可是担心之前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但我瞧着陆世子不像是在乎那些的人,而且我在外走了这几个月,不只是画了江河山川,更见了不少人世间的阴差阳错。郡主若是同陆世子还有意,又何必在意这些?人生短短几十年,若是拧巴着过,没几年就过去了。郡主,当初是你劝我......” 谢嗣音没等她说完,就笑着出声打断道:“你这出来几个月,变化倒不小,都开始教训起我来了?” 傅姮娥面色一赧,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之前那种闺阁女儿的模样:“我哪里敢教训郡主?郡主不掀我桌子就好了。” 谢嗣音眸中笑意渐浓,轻声道:“真好!姮娥,看到你现在这样,我真的很开心。” “郡主......”傅姮娥望着她,顿了顿,缓缓勾起一抹笑容,笑容中带着隐隐的激动和哽咽:“我活了十七年,从来不知人活得可以这样痛快!” 说着,她的视线慢慢转向被风吹得摇晃的烛火,“从前,抬头看到的除了四四方方的天井,就是满腹算计的侯府后院。每日里,担心害怕、小心谨慎,唯恐落入谁设下的陷阱,填了哪个人的肚子......” 说到这里,她惨然一笑:“可最后,该来的一切都没能逃掉。” “郡主,若非是你,我如今怕是已经死了。”她眸中闪过些许的晶莹,安安静静的诉说着,“生母不在,慈父不慈,就连一向待我温和的祖母也改了态度。那一刻,我觉得我生下来的作用,似乎就只是为了家族将自己嫁出去就好了。至于我自己愿不愿意......谁在乎呢?” 她的眼皮垂落,眼睫毛如同在风中颤栗的蝴蝶不停扇动,讥笑一声:“我当时想着,哪家的女子不是这样过的?” “可是这样过下去的日子,就是我们这些女子愿意过下去的日子吗?” “世间所有女人都行的路,就是正确的路吗?” 一连三个问题问了出来,她将目光转向谢嗣音,泪水倏然落下,可声音却越来越坚定:“不是的。” “并不是所有女子都过一模一样的生活!” “这些大多数人都过着的日子,也并非就是我们真心愿意过下去的日子!” “大多数女人走过来的路,也并非就是金科玉律、正正确确的路!” “郡主,我见了许多娘子——有被抛弃之后,疯而投井的;也有重振家传酒垆,寻得第二春的。也有一生未婚,脚步却踏遍山河大地的行者;还有七嫁七离,最后行走四方修行的比丘尼。” “不知哪一刻,我突然觉得......人生的选择可以有太多了。我们曾经不去选择。不是我们不想选,而是......我们被一代又一代的规矩挡住了眼,蒙住了心,拦住了步子。” “父亲说,姑娘家就是要嫁人的。” “母亲说,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知道我们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 “日复一日,世间大半的女子就这样过完了一辈子。” 说到最后,傅姮娥已然泪流满面,她哭得厉害,笑得却更厉害:“我曾经听他们的话。可如今,我不听了,也不信了。” “因为我知道——” “女子最终都是要嫁人的,是世间最大的谎言。” 谢嗣音望着她沉默了许久,最终站起身,将人揽在腰间,掌心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温和道:“嗯,我知道,我都知道。”
第77章 梦回 屋内水汽氤氲, 久久不散。 谢嗣音带着一身热气,推开后窗。窗外灯火没有几个,只剩繁星点点, 夜色如旧。 天地如逆旅, 人处其间若白驹过隙,一瞬而已。可就在这一瞬之间,人却变得足够多了。 傅姮娥变成现在这样, 谢嗣音心里是着实替她开心。 可笑着笑着, 她却不觉又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 她又忍不住低声骂了出来:“仡濮臣, 如今都是你咎由自取!别想我会......” 会什么?她似乎说了, 也似乎什么都没说。 夜风寒凉,将女人的低泣吹得幽远。 陆澄朝立在楼下,面无表情的听着。听雨耷拉着头, 眼皮都不敢抬。 “咔嚓”一声,谢嗣音将窗户关上,灯火跟着一起熄了, 似是休息了。 陆澄朝重新吩咐,声音温和如旧道:“继续找!让寨柳乃去找。” “尸体......我是一定要见到的。” “嗯!”听雨应了一声,转身一溜烟儿地就走了。 陆澄朝仰头望着谢嗣音的房间, 清浅月光将他的面色照得越发冷清。可眸中神色却幽深得可怕,如同深渊之下乍然卷起的风暴。 谢嗣音觉得自己已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意识明明清醒着, 可身子却一动不能动。 “来都来了, 走那么快做什么?” 是仡濮臣的声音。 谢嗣音双眼一烫, 眼角忍不住沁出泪花来。她想喊出声,可嗓子却似乎堵着一块石头般, 发不出丁点儿的声响。 耳边风声呼啸,打斗的声响此起彼伏。 倏然之间,谢嗣音身子一坠,整个人仿佛被投入了无底的深渊。 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摔死的时候,腰肢一紧,已经被人牢牢地抓在了怀里。 花香馥郁还带着干净的水汽,温凉中带着强烈的侵略意味。 意识比她自己......更早地感觉到安心。 男人手指似乎擦过她的眼角,低嗤一声,道:“没出息的东西!哭什么?” 谢嗣音刚刚升起的种种复杂情绪,尽数在这一句之中烟消云散。 男人带着谢嗣音起起落落,似乎是在走山路。谢嗣音安安静静躺在他怀里,一声不吭。 直到听到“砰”地一声,大门被人踢开,重又关上。 又走了一段时间,“吱哟”一声。 谢嗣音忖度着这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身子一轻,她已经被扔到了床上。 似乎......还是仡濮臣的床。 因为周围尽是男人身上的花香气息。 她心头一涩,眼角又忍不住流出泪水来。 “再哭,就将你踢下床去。”男人似乎也在床边坐了下来,目光紧紧盯着她,声音阴晴不定。 谢嗣音终于想起来,这是哪里了。 雷公山,九黎宫。 她这是在做梦?还是回到过去了? 正想着,男人似乎闲得厉害,手指头来回戳着她的脸颊。直到女人脸颊通红一片,才心虚着收回手,站起身哼道:“在我面前倒是凶得很,如今怎么不硬气了?” 谢嗣音想硬气,但也得提得起力气。 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响,谢嗣音后颈汗毛都忍不住竖了起来。 男人的目光还在她身上,似乎瞧出了她潜意识下的恐惧,轻笑出声:“快醒过来了?” “醒过来之后,你要怎么谢我?”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顺着她的胳膊慢慢爬上脖颈,冰冷滑腻。 谢嗣音忍不住想张口大骂,因为她想起来这个东西是什么了。 是他的蛇...... 脖子一紧,红尾蛇直接绕了一个圈,首尾之间几乎打了一个结。 男人瞧了一眼,不咸不淡的轻斥了一句:“调皮!” 红尾蛇意识到主人没有真的怪责自己,红信子冲着他嘶嘶了两声,然后在谢嗣音的脖间继续变本加厉的收紧了一分,弓起的头颅正对上谢嗣音的面容。 “咳咳咳......” 谢嗣音终于醒了过来。 在对上红尾蛇的一瞬间,女人瞳孔一缩,几乎要喊出声。 大眼对小眼,二者彼此对视了大约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女人慢慢转头看向仡濮臣,眨了眨眼,就在仡濮臣以为她不会再有什么反应的时候,女人终于出声了:“啊!!!” 谢嗣音忍不住想捂脸,那时候的她不是如今的她。 所以,这个女人......不算是她。 大祭司挑了挑眉,慢条斯理的掩了掩耳朵:“再叫,还把你扔出去。” 云安郡主当即就收了声,狠狠一闭眼,手指着脖子上的红尾蛇颤颤巍巍道:“把它拿下去!” “就你这个胆子,还敢上我的山?”大祭司嗤笑一声,不无嫌弃地道。 男人嘴上说着,手指却将其提了下来,红尾蛇乖巧地在男人手上绕了一圈,一双灰青色的三角眼满是无辜。 见红尾蛇走了,云安郡主那一张几乎白到透明的梨花面才慢慢红润起来。 她没搭理他这茬,咬了咬唇,朝他道:“多谢大祭司又救我一次。” 大祭司轻哼一声,语气骄矜,似乎很是不以为意:“那些人敢在我的山上撒野,就是找死。至于救你......” “不过是顺路的事。” 当时的云安郡主没有瞧出来这个男人的别扭,如今的谢嗣音却一眼就发现了。 她怔怔地望着此时犹骄矜傲慢的大祭司,又想到他最后一身是血的坠落山崖,心头一时忍不住的发涩。 云安郡主哦了一声,想了想道:“可大祭司救了我是事实,倘若有一日我能回去,定会重谢。” 本来还风和日丽的大祭司,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阴沉起来了。 男人嗤笑一声,站起身冷声道:“本座稀罕你的重谢?行了,从本座的床上滚下去。” 云安郡主这才反应过来,呲溜一下,从他的床上跳了下去。 大祭司瞧着她这副如遇蛇蝎的表情,眯了眯眼睛,语气危险道:“睡了本座的床,就这么让你惊恐?” 云安郡主:...... 谢嗣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个男人,真是从始至终的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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