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手小铺为数不多的一张木桌上,坐着一个身着青衫的县城小吏和不久前才结束一场麻烦的少年,在他们的面前还有七八碗刚刚吃完现在横七竖八摆放的青花瓷碗。 沈弈打量着面前这个狼吞虎咽蓄着一字胡的中年男子,之前就是他突然窜出来,说是自己的大伯。因为急着填饱肚子,沈弈虽然有些疑惑,可还是让他在一旁待着。虽成想,自己还没吃几口,他倒吃上了。 “你真的是我大伯?”沈弈最终还是没有忍着好奇心,问了出来。 沈伯言今早没吃几口饭就上衙了,之前一直专心看公文没有感觉,现在闻到味了,才感受到饥肠辘辘。 他快速的咬了一口香气四溢的抄手,回答沈弈的话:“嗯,你叫沈弈,阿爹是沈仲行,他是我二弟。”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沈弈有些不信,自己好歹在寺庙里生活了至少九年,容貌肯定和出生时大不相同。 他手上一直不停的汤匙晃了晃,很快继续动作,沈伯言若无其事的答道:“你跟你亲生娘亲长得很像,所以我能一眼就认出来。” 沈弈还想再问,沈伯言咽下最后一口抄手,故作潇洒的摆了摆手,认真看着他:“阿无,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可现在我们应该回家了,路上我会跟你说清楚的。” 说完,又挥了挥手高呼:“大娘,结账。” 早就在一旁等着他们吃完的大娘飞快赶来,满脸堆笑道:“官爷,一共一百文。” 沈伯言因为吃饱放松的脸,一瞬间僵住,脱口而出:“怎么这么多,平日里不都是十文一碗吗?你是不是框我?” 要知道他月俸才三石,一石是一百多斤,一两能买一石,所以他一个月也才三两的俸禄,平均到每日也就一百文。这吃个抄手,居然要了他一天薪水!等于今天白干。 大娘笑容有些勉强,但顾及到他的身份,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大人,是十文一碗,可是您吃了十碗...” 沈伯言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面前已经叠满的青花瓷碗,数了数正好十碗,大娘没框他。没想到自己吃了这么多,可是他哪有这么多钱,身上总共才带了三十文铜板。 要不然赊账吧?沈伯言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被打散。不好,第一次见面总不能给孩子留下自己好像欠钱不还、仗势欺人的印象吧? 见面前的官爷迟迟不语,大娘大概也知道了什么,有一瞬间时间都寂静了,两人一时之间陷入某种默契中。就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时,一只白净的手握着小布袋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布袋被放在木桌上,发出铜钱碰撞的清脆声音,并伴有转音。 “大娘,结账。”沈弈缓缓开口。 “好嘞,公子。” 趁着大娘数钱的时侯,沈伯言偷偷问出憋在心里的疑惑:“阿无,你这包袱该不会真的是偷的吧?咱不能干这种事,这钱大伯付得起的。” 沈弈淡定地抿了一口净口的水,刚刚看他那扭扭捏捏的样子,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没钱,要不然自己想尽早完成任务前往离阳村,他们还能僵持很久。 “当然不是,是寺庙师父给我的下山盘缠。” 沈伯言悄悄松了一口气,他是知道当年沈弈是去寺庙的,感激道:“那就好,这钱等回了家,大伯一定还你!” “嗯。”沈弈颔首。 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大娘也很快的就把钱数好了,分文不差。 “二位客官慢走!” 在大娘殷勤的送语声,沈弈也踏上了前往离阳村的路途。 -- 离阳村离善化县不过半个时辰的行程,所以在县城当差的沈伯言才能经常回家。不过他还没买不起马车,回家大多数时候都是乘坐同村相熟邻里的骡车。 坎坷曲折的乡间小路上,有着许多芳香碧绿的花草树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形成一条天然的绿色通道。 空气中还夹杂着花得清香,观赏原生态的乡村风景,是沈弈从未体验的享受,他这些天的疲惫不觉消除了一些。 乘坐在不算平坦的骡车上,沈弈听着沈伯言说着关于离阳村沈氏的事情。 沈氏是一个大家族,曾经族上也出现过改变家族命运的大人物,可惜后代青黄不接是许多家族的通病,幸好祖宗留下了的田地也够生活。 不过十年前,旧王朝覆灭,沈氏因为战乱,从北方向南迁移来到这处,一切重新开始,分为三支的后代都选择加入原来的村庄,沈弈也在这一年出生的。 沈弈的祖母生了四个儿子,因为祖上也出过文化人的原因,所以懂得按伯仲叔季取名,他就是排行老二沈仲行的孩子。 旧朝时大伯沈伯言参加过科举,有童生的功名,因为新朝建立缺人,被雇去县城里当小吏。原身的阿爹沈仲行除了和祖父一样是个农民,还是猎人,经常上山打猎。 而三伯沈叔举和四伯沈季止是老来子,也是双生子。可惜逃荒路上,四伯夭折了,三伯如今在镇上某地主家打长工。 沈弈眯着眼睛,听着面前的沈伯言絮絮叨叨讲了一堆话关于他家的话,也对自己未来要生活的地方多了一些了解。貌似还不错?可是看到大伯连一百文钱都拿不出来,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随着时间的不断流转,转眼之间,沈弈眼前豁然开朗,三面环山,一条长河穿流而下,临近河边,蜿蜒曲折的农村小道上错落有致的分布着三个村庄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遥相呼应。 而离阳村,村庄就是最前面的一座,村前围绕着一圈篱笆墙,村后依山傍水,风景秀美。 “撕——” 随着驾驶木车的骡一声长吟,宣告着他们的目的地到了,这是位于村头的十字形路口,沈伯言平日里都是下车,然后步行回家,今天也不例外。 “计兄,今天就到了这吧!” 沈伯言对着在前方驾车的同村朋友许计喊道。 许计转过头,头上带着遮阳的斗笠,嘴上应承:“好。” 骡车停了下来,沈伯言拉着沈弈下了车,并熟练的随手给许计一枚铜板,后者也平常的收下了。 沈弈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们的交往,沈伯言还以为他有疑惑,特意解释了一番: “计兄是咱们离阳村为数不多每日都有去县城的人,他为人也很好,经常稍上有需要去县城的人。我跟他虽有交情,可也不能让人家白干这么多次,可多的人家不要,一文正好。” 沈弈没想到他会如此耐心的向自己解释了这么多人情世故,有些意外,但还是收下这份好意,毕竟他还真的不知道在里面有这讲究。 许计也休整好了骡车,靠了过来,他之前从沈伯言带着一个面容秀美的少年上车时就有些疑惑,但是看到一路上两人一直聊着,大多数还是沈伯言说,那少年只点头。 太不对劲了,这么些年许计也是了解沈伯言的,单说沈伯言在县城官衙当差,就让许多人羡慕。而他本人也十分正直,没有因此欺压乡里,让许计佩服。两人虽然同龄,可生活大不相同,他却对自己依然如平常对待。 可沈伯言他是一个清高的文人,什么时候会这么亲近一个人,这么和蔼了! “伯言,这位是?”许计的眼神看向那个少年,没耐住好奇问道。 沈伯言瞅了一眼沈弈,然后见他没反应,才道:“这是我二弟的孩子,前些年在外,如今刚寻回家。” 许计恍然大悟,连忙应着:“哦。” 沈家住在离阳村的正东边,与住在偏西侧的许家有一段相近的路,所以三人结伴走一起走一会。至于为什么不坐骡车,就是因为刚刚在狭窄的木车上盘的腿脚酸了,需要下来放松放松。 沈弈陪着走了一会,沿途就开始出现一大片黄青色交织的田地,马上就要入秋了,田地里还有许多正在辛勤劳动的小黑点。 在田地的一侧,还有一颗极为茂盛的万年青,树下靠着许多结束了一天辛勤劳作,乘凉的村民。 “伯言回来啦!” 有几位年纪大的长辈,见到沈伯言靠近,笑眯眯打着招呼。 沈弈有些惊讶自家大伯的人气,而许计倒是习惯了。在经过刚刚一路上的聊天后,他看向沈弈的目光也少了分警惕,好心说:“伯言没什么架子,又尊敬长辈,跟村庄里其他做官的不一样。” 沈弈若有所思,他在沈伯言身后仔细学习着他的一言一行。 “对,刚放衙。”沈伯言熟络的跟长辈们交谈,“叔伯们,今天田地里收成如何?” 在离阳村,南方稻麦两熟地,一亩地产稻谷三石,春花亩产一石半,合起来就是亩产四石,折和今市制就是四百斤左右。一位大人一年需要三到四石粮食、小孩则是一到二石,还有许多支出没有算进。 不过因为新王朝初期的轻徭薄赋,虽然每年要交两税:夏税、秋税,用谷物缴付。可实际上每亩只需要交五升三合五勺,也就是五到六斤。虽然还有户税和人头税。 而因为当年战乱,离阳村虽然有人口流入,可还是受到不少的冲击。等到新王朝的统一,重新分配田地,家家户户都有不少的。可架不住人少,所以还是跟旧王朝的生活差不多,不过好过罢了,少了许多压迫,也有了盼头。 “唉,看老天爷吃饭呗,勉强混口饭吃,养活一家老小罢了。” 说到这个太多人有话讲了,不过大多都离不开这里头。 就在气氛有几分消沉时,有个坐在最凉快地方的老人站了起来,问道:“要不要来点刚摘的玉米?都是自家种的,干净的很,别嫌难看。” 热心肠的老人,还特意挑了个头大,剥了皮的玉米给沈伯言装进了一个成色不错的布袋里。 众人这时侯也纷纷醒悟,动了起来,左一个红薯,右一个土豆塞进他怀中,就在沈伯言双手被他们的热情淹没时,他喊道:“阿无,帮我拿一下!” 阿无是谁? 就在众人思考时,从沈伯言身后缓缓探出了一个小脑袋,秀美的少年穿着跟他们相似的麻衣粗布,在他们的面前把沈伯言怀中一包土豆拎在细瘦的小胳膊上,本来不大不小的布袋却被衬的庞大。 沈伯言皱了皱眉,不满的说:“太重了,换个轻的。” 就这样,沈弈选了三次,挑了一个红薯沈伯言才满意,他有些无语。 这是谁家的娃娃? 他们心里都冒出了这个想法,他们怎么从来没见过? 但是瞧着沈伯言对那少年的心疼,没人敢问。还是最开始的那位老人替他们问了出来:“伯言啊,这是谁家的娃娃,我怎么没见过?” 老人不是沈氏族人,是原村民,也是离阳村村长家的长辈,所以对每户人家都很清楚,哪家遇到困难也会帮衬,大家也对老人很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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