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下一句仍是对六经的注解:《诗》的弊端在于使人愚钝,《书》的弊端在于浮夸不实,《乐》的弊端在于使人奢侈,《易》的弊端在于伤害正道,《礼》的弊端在于纷繁琐碎,《春秋》的弊端在于造成混乱。 五经中本还有《乐经》,可惜早已失传。 而沈弈不想治尚书,他想治《易》。 《易》为五经之首,常人认为这是一部神秘莫测借用世间万象窥测未来的巫卜之书,他却觉得《易》是阐述天地世间万象变化的古老经典,是博大精深的辩证法哲学书。* 孔子还曰:清静精明、细致入微而又不害正道,那就是深刻地理解了《易》。 沈弈斟酌道:“我欲治《易》,夫子以为如何?” 林夫子不语。 不知何时,书房中气氛诡异,只余茶香在空中飘浮。 沉寂数秒,林夫子目光复杂与沈弈对望,意味深长;“你先别急着去府城,过二日,我那在京城的父亲要归家,你到时也来吧。”
第51章 宣武十二年八月末,历经平、渭两朝,教导过两任皇帝,一任太子的林庸太傅,呈折致仕还乡。渭帝三次出言挽留,仍不改其心。渭帝为表林太傅功高德隆,特下旨称其为“帝师”。 渭帝为林庸准备盛大的还乡仪仗,但当礼部官员请他时,却已不见他身影,偌大的京城林府早已人去楼空。 -- 九月中旬,善化县林宅。 这些天,沈弈有老实听林夫子的话,没有急得去府城,在家温书。 来林宅也是他想看看流星在府中过的如何,有没有长进。原本有带上追月,让兄妹相见。可惜最近沈鹤归缠她,不想让她走,也就等下次。 依礼,沈弈先去拜访主人家林夫子,闻林夫子不在后,就去见流星。流星过的不错,还说自己学到许多知识,他也就放心了。 今日林总管也跟着林夫子出门不在,闲聊几句,他也没让流星送,自己就顺着来时的路回去。 在快要看见学堂前,沈弈意外得发现之前小道旁侧栽种的竹林不见,换成几亩光秃秃的耕地,上面还有几根新插的小菜苗。 如何知道是新插的,那当然是亲眼所见。 从沈弈的视线看,是一位背对着他,看不清脸,身着昂贵云锦的白发老翁。 老翁高举锄头,认真地在松土。离他远点处,放着数根绿油油之物,就是沈弈刚刚看见的小菜苗,不过还没插上。 锄头看着沉重,每次拎起时,都要很大力气。沈弈光看着就有些担心,老翁瘦弱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住? 想什么来什么,老翁再一次举锄头,手没握紧,被惯性狠狠地往后退去,眼看要被还没耕好的土坡绊倒。 “小心!” 沈弈手疾眼快,快步上前,先搀扶住,再把锄头从他手中取掉,放在耕地上。 入手时,老翁比自己想得还要骨瘦如柴,一碰没有几斤肉。 在沈弈处理这些时,那老翁一言不发,仍由精美云锦被沙土粘上,靠落在地,直直盯着他。 这是一位皓首苍颜的老翁,他发白的头发梳得十分认真,没有一丝凌乱。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诉说着岁月沧桑的同时精神矍铄。 这样直勾勾的眼神,沈弈这两年见过太多次,都是源于他那未曾谋面的母亲,就在他受不住,欲要开口询问老翁是否认识他时,对方先疑惑: “你看着眼生,老朽怎么从未在学堂见过你?” 沈弈:“...” 一时间,沈弈庆幸自己没先开口丢人,他硬着头皮地说道:“小生前月得中,不在私塾读书,今日得空来看望林夫子。” 看老翁一身装束,他隐约猜到这位怕不就是林夫子所说远在京城,这几日中回来的父亲。 “原是如此...”老翁先是不在意,慢悠悠环顾四周,眉头紧皱,伸手指向耕地一处,“那是何物?” 沈弈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见本应该安安稳稳在自己手中的书籍,被情急之下扔出后,不偏不倚砸到耕地上。 他慌忙上前,一把把书捞起,检查发现没有损坏后,还没来得及松气,余光瞅见一个绿油油的小菜苗被压扁... “请恕小生无礼,为表谦意,请允小生帮您耕地,如何?” 老翁起身逐渐靠近,让他神色紧绷。 出人意料,老翁并不在意自己辛辛苦苦栽种的小菜苗,反而对沈弈手中的书籍露出几分兴趣,语气肯定道:““无事,老朽日后有的是时间耕种,不过做闲时玩物,你手中是《吴子兵法》的上卷吧。” 沈弈露出手中书籍,书页上写着老翁说的书名,一字不差。 《吴子兵法》相传为战国初期吴起所著,战国末年即已流传。今存图国、料敌、治兵、论将、应变、励士六篇,分上下两卷。 是沈弈在府城书肆买到的,他近些日子专研其中,对其中所描述一切,甚是感兴趣。 “你一个读书人,怎么会读武夫之书?” 老翁摇头拒绝沈弈的邀看,他手上还有不少泥土。两人随意找块耕地前的小山坡,就地而席。 “官分文官武将,可小生认为书不分文武。” 沈弈出言极快,不假思索,感觉到自己话语的轻率,尴尬地轻咳一声,用有些不自然的语调说道:“也是小生于科举一道上,略感瓶颈,寻思着多扩展眼界,增长见识。” 实际上是《吴子》主张内修文德,外治武备,反对持众好战,也反对重修德而废弛武备。贴合他心中所触。 老翁拍掌笑道:“见惯那些酸儒,回乡里遇见有朝气的后生,老朽还有些不适应呢。” 沈弈晒笑,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在府试时,他就见识到改革派和守旧派之间的明争暗斗,为了避免自己稀里糊涂间做别人的替罪羔羊,他常让沈伯言把朝廷发至各地的邸报也给自己一份,增长见闻。 邸报也是古代事件的传播途径,但它无报头、无定式、无期号,跟前世印象中报纸大不相同。其内容有皇帝的起居、言行、上谕、朝旨、书诏、法令等,有官吏的任命、升迁、黜废、奖惩等,有大臣和各地方官的奏折等,也有少量偶发的社会新闻轶事等。* 通过邸报,沈弈了解到远在千里外,天险长江把草原与中原分离后,时过境迁,如今的中原是渭朝,昔日的蒙古族随着时光的迁移,变成“泾朝”。 泾朝是渭朝对草原部落统一的说法,它内部也分为几个大部落,如:乞颜、克烈、巴林。 草原民族的崛起、强大,往往是在中原王朝腐朽、衰落的同时形成的。泾朝也不例外。 邸报上说泾朝草原水草丰美,牛羊遍布,战马无数,平朝末年,就有小股泾朝人时不时跨过天险长江,骚扰渭朝边境,如今渭帝在位依旧如此。 由此沈弈不禁猜测不出几年,边境要打战了。 “后生,若你以后能高中进士为官,志向为何?”土坡上,老翁见他迟迟不语,主动挑起话头。 回神间,沈弈在心里迅速斟酌好字句,放弃先辈诸多志向远大的愿景,郑重其事道:“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 出自于《论语•子张》子夏说:“做官的事情做好了还有余力,就更广泛地去学习以求更好;学习学好了还有余力,就可以去做官以便给更好地推行仁道。 他不是好高骛远的性格,像什么“先天下……”等,每次听见,都会让他热血沸腾,但沈弈更想脚踏实地的走好每一步。先定个不错的小志向。 老翁歪头望来,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的脸:“那你想知道老朽年少时志向是什么吗?” 沈弈点头。 “老朽想当个夫子,平平淡淡地教几个天资不错的学子就好。” 老翁讲他年少时,家贫,照理是读不起书。但长辈深知读书的重要,全家人紧衣缩食,总算是凑够让他上当地唯一学堂的银子。那学堂里有许多富家子,衣着破烂的老翁和他们格格不入,常常受他们的出言不逊。 曾经有同窗银两被盗,有人就怀疑老翁,去夫子那告状,幸好夫子不相信。为了证明他的清白,夫子将一锭银子放在学堂显眼处。 老翁勤奋,总是第一个进学堂。当进门后,就看见那银子。他随手捡起,接着放在夫子的书案上,坐会自己的书案前温书。 从那之后,那些同窗都不在找他麻烦。老翁知道真相后,极感激夫子对他的信任,从那时起心中就埋下教书的种子。* “再后来...”老翁面露怀念,“老朽十六岁考中秀才,成家后,没急得继续科举,跑去当夫子,除了要养家糊口,也是想跟夫子一样教书育人。一路走走停停,于教书一道也算是小有所成,正式收徒有四人,前两者不争气,活得还没老朽长。后两人各算半个,也是一般般。如此满打满算也就三人。” 听到后几句话,沈弈莫名有点怂。 “对了,后生你五经取何为本经?”老翁似乎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没有顾及。 “易经。”沈弈老实答。 “老朽也擅治易经,次书与礼,还通你手中兵法。”老翁指了指他手中书籍,没错过对方眼中的一闪而过的吃惊。 他又道:“老朽年事已高,不欲多收徒,后生可愿意成为老朽的关门弟子?” 闻言沈弈明亮的眼眸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他心底清楚林夫子为何让他不要急着去府学,经过这几个时辰的对话,他确定老翁就是他要寻求的老师。 原本他不过想着去府学中寻位擅治易经的老师,如今师父找上门来,不仅开明,还通书其多。 “愿意,当然愿意!” 沈弈欲要行礼,被一双手拦住。 “不急,等几日正式拜师再拜。” 老翁温声道:“说来也奇,两师徒聊半宿,还不知对方姓甚名谁。” “弟子沈弈,敢问师父?” 知礼的沈弈压抑住激动,先行介绍自己。 “老朽名林庸。”
第52章 林庸,一个渭朝读书人人尽皆知的当代大儒。耄耋之年的帝师致仕,让沈弈在邸报中见此名时,印象深刻。 平朝末年两任皇帝,在年幼时皆受他教导,平灵帝前期英明神武,颇有先祖之风,后期沉痴迷炼丹,荒废朝政。林庸劝谏时,他还不顾师徒之情,贬官外地。直到平灵帝驾崩,遗诏招回他,辅佐平厉帝。 “厉”为恶谥,表示暴慢无亲,杀戮无辜。大抵是平朝皇室骨子里的基因,愈发长大的平厉帝比他的父皇更为荒唐,渭朝编制的平史虽没整理完,可平朝还没亡多久,稍年长的百姓说起他时仍是一脸恐惧。天下苦其良久,渭帝举兵造反时,竟一呼百应。 教导出两任失败皇帝的林庸,没有被渭帝厌弃,出乎所有人意料,建朝初年,仍请他教导东宫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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