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摇头。 王琅问:“那是?” 问话同时,她脑子里还在思索能不能把对方这种方法推而广之,用到辞赋以外。 谢安抬起眼帘对上她的目光,用与平常无异的语气向她笑道:“学怎么取悦你。” 王琅下意识回应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说什么? 即使不照镜子,王琅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必然很可笑,因为她对面的少年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黑眸里满含笑意。 王琅收敛起全部情绪,漠然道:“郎君但拿人悦己足矣,何须取悦于人。” 谢安未被她的脸色吓退,仍以平和安适的态度同她理论,语速慢悠悠的:“如此说来,公子是承认日前为安所悦?” 原来是为了回敬她那句“此人日后会是我的尚书令”。 这人对她未免太针锋相对了。 王琅一时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到底再摆不了冷脸,似颦非颦睇他:“我是真心话。” 谢安回视:“我亦字字肺腑之言。” 你的肺腑之言就是拿《神女赋》当追我的教科书吗? 王琅是真的被他逗笑了,很想把手里的学习范本摔到他脸上。 然而气完笑完之后,对着少年一脸认真神色,她的想法也不知不觉间产生了变化。 停了停,她偏头打量谢安,若有所思:“君与他人似不相同。” 谢安的睫毛颤了颤,迎着她打量的视线问:“何处不同?” 王琅没有回答。 她出门之前在读王鉴二十年前上给元帝的一篇疏,那是王悦告辞前留给她的抄录副本,希望她有时间的时候能够读一读。 她当晚就读完了那篇二十年前的上疏,发现内容是劝谏元帝亲征叛贼,并举了大量事例论证自古拨乱反正之主必定躬亲征伐,如果大事不亲征,败亡身死只是时间早晚。 这是政治家的上疏,不是文学家的议论,见解极为精辟,让王琅读完先是拍案叫绝,随后悚然发冷。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时代,武力优于名分。淝水之战是东晋生死存亡之战,谢安还可以功成身退逊位,但像北伐这种克定之战,能主导打赢的必定是一代雄主,怎么可能拱手把功劳让给在后方什么力都没出的皇帝。 赵匡胤黄袍加身也不见得完全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他麾下想博从龙之功的下属共同的想法。 要不是为了攀龙附凤做开国功臣,谁会为你那么拼死效命? 王悦给她看这封上疏,当然不是鼓励她北伐以后谋反,而是告诫她北伐的后果以及王导对北伐的态度。 打从一开始,王导就看透了晋元帝没有收复北方的能力,晋明帝倒是喜欢亲征,但继位没两年就死了,现在是幼主在位,宗室里也没有曹操、司马懿之相的人物。 就算有强臣成功北伐,对江左朝廷也是一场生死动荡,倒不如彻底放弃北方,凭借长江天险全力保住南方。 只要能渡江进入南方,朝廷就尽自己的职能加以抚恤救济,仍然留在北方的生民则自求多福。 这是王导的想法,也是王导的做法。 温峤说他是江左管夷吾一点也没有说错,对江左士庶而言,他确实是堪比管仲的贤相,但也仅仅是对江左而已。 自私又现实。 其实这也没什么,每个时代都有自私现实的人。 真正可悲的地方在于不是没有人心怀梦想努力,但现实的引力太重,只有最顺应现实的人最终得以成功,怀揣梦想的人反倒引发祸乱。 这才是这个时代作为黑暗时代的本质。 谢安被视为王导政策的后继者,抑制了桓温的篡位野心,打赢淝水之战。 他唯一与王导政见不同的地方就是尊崇皇室,主动放权,瓦解了王庾桓谢以来的门阀压倒皇室局面。 而也正是这一尝试,不仅他自己郁郁而终,同时让两晋百余年基业立刻被司马家自己断送。 相比王导,这是个更有梦想,也更浪漫的人,虽然他的梦想取得了截然相反的结果。 王琅承认这个时代的黑暗,了解现实的引力,但她不愿总是生活在黑暗中,希望世道有所改变。 她准备帮一帮这个人,让他实现梦想。 当她能帮助足够多的人实现梦想,她自己的梦想自然也会实现。 因此,在长到谢安都觉得有些忐忑的沉默之后,她露出极淡极美的笑容,语气斩断但温柔:“谢郎几于道,故所愿之事无不利,我亦愿成全谢郎。十日之内,我的新任命会发到吏部议论,这期间里谢郎不妨好自思量,以免日后后悔,十日之后,尘埃落定,再无转圜,今日就此别过。” “对了,这个我没收了。” 事情既定,王琅不再停留,准备辞别前发现抄本还被她握在手里,顺手收进袖子:“你若特别喜欢辞赋,回头我给你收录些别的作品。” 谢安看了看她的袖子,又看了看她的脸,慢慢地“哦”了一声,没有反对。因为他做什么都比较迟缓,看起来有些呆呆的。 王琅笑了笑,揣着一袖子神女赋离开了。
第55章 士族六礼(一) 谢安离开王家的时候恋恋不舍, 王琅离开谢家的时候却如惊鸿白鹤,谢安追送不及,便站在门口目送她的车驾远离。 他一看她今日穿男装上门就知道她已经拿定主意回绝, 很难再被动摇。 错过这次机会,以后更不可能如愿, 可谓成败在此一举。他早预料过这种情况, 也准备好了对策, 几次顺利打断对方, 将她的思路往云雾里绕, 没想到她中途竟然毫无预兆地改变心意,最后还那么温柔地跟他说话,让他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恍惚感。 回到房内, 他绕开屏风,在被分割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走了两圈,随后挥手轻轻打了一下床帐边的帐钩, 让布帘落下, 自己一头躺倒在床帐内的被褥上。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扭转心意, 但他不认为事事都需要立刻寻根究底得到答案,也愿意相信对方的品性为人。 所以。 事情大概就是成了。 得出这个结论, 他头脑里空白了一阵, 然后用袖子蒙住脸,试图让自己冷静, 但越是这么努力, 脑海里越忍不住回放对方在屋内的一颦一笑, 一举一动。 她还是那样, 喜欢把自己的想法施加给别人。会主动打探他的喜好是一大进展, 证明她已经开始将他的想法纳入考虑, 但会觉得他喜欢看神女赋是因为喜欢辞赋委实太过好笑,要不是被误解的主角是自己,他一定会好好嘲笑对方,当成一桩能娱乐很久的笑谈。 最后抄本会被没收也在他意料之外。 即使已经把整本抄本倒背如流,他还是常常喜欢翻阅文字,算是案头常驻的心爱之物,被拿走还真有点舍不得。 然而神女没收神女赋,似乎也理所应当。 反正他看神女赋的时候想象的都是她,她确实有权拿走。 顺着这个思路下去,谢安不仅不再惋惜,反倒别有一番甜蜜涌上心头。 他忍不住在心里想: 她许了我,就不许我看其他神女了。 这可真是…… 他侧躺着把丝被拉上来蒙住自己,在被下用手掌捂住发红发热的脸颊。 东晋不像百年后的北魏,“举朝既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父母嫁女,则教之以妒,姑姊逢迎,必相劝以忌,持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 但在朝士之中,娶了善妒的妻子,患上惧内之疾的男人却也不少。 谢安知道琅邪王氏最当权的丞相王导就很惧内,妻子曹氏不仅不许他纳妾,左右侍奉之人稍有姿色也会斥责王导。王导后来瞒着妻子在别馆蓄妾,曹氏无意中得知以后大怒,自己带上二十个阉奴与婢女,手持食刀出门找人。王导听到家仆来禀告也是大惊失色,急忙命人驾车过去,因为太过急迫,甚至自己用麈尾协助御者赶牛。整个建康都把这件事当笑话看,蔡谟还当面拿这件事嘲笑过王导。 谢安当时听说也是摇头莞尔,现在事情落到他自己头上,他却觉得美滋滋的,感觉享受到男女两情相悦的美妙之处,迷得头脑阵阵发晕。 他在丝被下翻来覆去一会儿,拨开床帐探身从案边摸来纸笔,趁兴挥毫写了首五言诗,记录神女没收神女赋的奇事与自己喜不自胜的心情。 晋人写诗就像现代人发朋友圈,遇到什么值得纪念或是有趣的事都会写一写,放在亲朋好友的小圈子里传播,等待八方点赞。文采特别出众的作品还会不胫而走,传得天下皆知。 谢安在名士里算文章写得很好,因此王导才会想要授他佐著作郎的官职,不过他不是曹植那种才思敏捷的类型,七步成诗也能流传千古,而更善于品藻议论。 此刻即兴援笔,不假思索,写出来的五言诗流于口语,不甚工整,但刻画生动,形象传神,有十五国风之真率。 他自己读了一遍,感觉十万分满意,可惜庐山的事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就算他拿给别人,人家也看不懂,不过等成婚之后,他可以把诗拿给她看,让她知道他的想法。 对了,成婚。 想起正事,他满脑子幻想稍停,转头看了一眼屋角的漏刻,离父亲谢裒平时下官署到家还有一个多时辰,急也没用。 他把风干的茧纸折叠起来收好,又回到床帐内,从木枕中空的枕心里摸出那日得到的檀木簪,侧卧着拿在手里把玩。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男女私下定情,多用随身之物作为信物。他那日故意在辞别前索要玉环的回礼,就是因为两人还不算定情,但他却希望得到一件佳人的随身之物略慰相思。 最终得到的确实是佳人的随身之物,却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金臂环、银约指、明珠耳珰、锦罗香囊、紫缨红绶,这些佳人贴身佩戴,给人香艳遐思的饰物她似乎并不喜欢,谢安也没指望能得到,但他以为她身上至少会有环佩,就如《列仙传》里的郑交甫在江浦遇到两位神女,请解环佩为信物,神女也便解佩相赠。他很清楚地记得,那晚在庐山,最先传来的,正是她身上环佩相碰的声音。 一旦在家晏居,她竟连环佩都不戴,未免清俭得让人心疼。 谢安心中不由升起了一种名花配破盆的惋惜感。 王家家风节俭,谢家却偏富贵。 谢裒责备侄子谢尚喜爱刺绣衣袴,谢安拒绝弟弟谢万索要鹤氅,以及日后谢安焚毁谢玄的紫罗香囊,原因都不是觉得奢侈,而是防微杜渐,避免玩物丧志。 谢安和人打赌,随随便便就赌一幢别墅,死后家中僮仆千人,又在会稽围湖圈山,营造庄园,蓄养伎乐。只是他既不奢侈铺张,也不吝啬钱财,让人觉得他能驾驭外物而不受外物驱使,因此在这方面受到的讥讽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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