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谢瑶姝的路有很多,这一着的确也在他预料中,可当他真的看到谢瑶姝尸身的时候,心底钝痛立时让他回到熟悉的当初——在看到阿弟死讯的时候。 现在想想,将谢瑶姝与冯绵作比,算是对后者的亵渎,但他的确忍不住往此处想。其实谢瑶姝待他并不算好,他自认也没有对谢瑶姝动过真心,这些时间以来的装弱装惨装真心,骗得谢瑶姝步步沦陷,皆在他攻心筹谋之中。 既如此,便不能被她难得的示好而打动。 ……不能被打动才是。 冯漾努力让自己软化的心肠变得冰凉,他平淡地扶起谢瑶姝的尸身,却在搬动间,摸到了她怀里揣着的一个硬物。 那是一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荷花发簪。 曾经谢瑶姝也送过他一支发簪,是当初他被人认成冯绵心慌意乱下随意指的一件物什,彼时还是冷情纨绔的谢瑶姝为他买下,嘴里却还残忍地讽刺他不比荷花圣洁。如今再买这种东西,倒不知晓她的用意。 冯漾不想去猜,不愿去猜。 于是他便不知道,在过往日夜中,她数着打短工攒下的铜板,为他千挑万选一支她心中最配他的发簪,以待合适时机赠予他,当做她与他之间全新的开始。 只是她没有机会给,他也不会再收。 谢瑶姝下葬时,发簪与她一同入葬,墓碑上什么都没刻,只是放了一朵无名的小花。 风一吹,便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 权恩乐虽则宠爱自己的这个弟弟,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仍旧能分清到底该选择什么。 将权氏交给权恩非掌控,负罪没落是迟早的事,倘若将权氏七寸交给钟楚泠拿捏,只要完全尽忠,权氏就能在险境中逢生,甚至于能够借由握在钟楚泠手里的把柄,做她的心腹氏族。 这样的想法在钟楚泠召见她试探时愈发浓烈,既然陛下已经猜出劫囚之事与权氏有关,她便顺势献忠,彻底粉碎了权恩非的谋算。 这些时日,因为要收服权氏,钟楚泠越发忙碌,也抽不出什么空闲去见谢安执。 但谢安执守在那一方小院落里,看书写字,或者坐在树下发呆,日子也算过得充足。 这样平稳的日子被谢太卿的要求所打破。 听闻谢太卿要见谢安执,忙碌的钟楚泠都被惊动,赶到冷宫的时候,谢安执正看着谢太卿送的信。 “信上写的什么?”钟楚泠气都没喘匀,走上前,便开口问道。 谢安执无意掩藏,递过去,说道:“信上无非是回忆了以前的舅甥之情,字字句句都是想见我的意思。” “谢太卿这些时日神智愈发不正常,你……” “我想见他。”谢安执突兀道。 “你觉得,朕会同意吗?” 谢安执淡然笑道:“不同意便也罢了,倒也没什么非见不可的理由。” “你为什么想见他?”钟楚泠定定地看着垂头安坐的他,出言道。 谢安执摇摇头,眸光有些许的茫然:“或许是……他是我在京中能见到的最后的谢家人,我总觉得,应当见他一眼,这样才算与往日的谢家割裂。” “朕怕他对你不利。” “我会离他远远的,”谢安执轻声道,“若可以,再得几个亲卫护佑,便能安枕。” “好,朕答应你。” “你如今待我百求必应,我倒真有些恍惚,觉得好像还是你我初初谈情之时。” “因为你总能给我答应你的理由,”钟楚泠走上前几步,抚上了他的发顶,说道,“因而我总觉得,只要答应你一次又一次,必然会得到我想要的结果。” …… 谢安执被一队人领着去往囚禁谢太卿的地方,看到宛若华贵囚笼的宫殿中,形容枯槁的谢太卿。谢安执第一反应便是想找个镜子,看看旁人眼里的他,是不是也如谢太卿这副模样。 或许是知晓要见谢安执,谢太卿特意装扮了一下,只是这层层脂粉并未能掩盖他脸上憔悴之色,反而显得更为渗人。 “安执,到舅父这里来。” 谢太卿是谢家少有的不唤他招妹的人,在他没名字的时候,他来谢主君屋里玩,是与谢主君一同叫谢安执为阿狸的,到后来谢丞相不爱听,他便改称谢安执的名字。 如今想来,谢安执小时最喜欢舅父,因为舅父与旁人都不同,他不会说他没有男孩子气,不会逼他嫁人,还鼓励他多看书,要有更宽阔的见解。 不知那时候他便存了利用谢安执的心思,还是想要藉由这与众不同的外甥,让他代他看深宫外广阔的人间。 谢安执软了眉目,轻声道:“舅父。” “你今日,看了什么书?”谢太卿突然问道。 谢安执闻言一愣,如实道:“不过是坊间精怪志异罢了。” “怎看那些闲书?”谢太卿横眉道,转而变了脸,说道,“罢了,不看那些个糟践人的《男戒》便成。” 谢安执愈发觉得谢太卿不对,试探性的开口问道:“舅父许久不来见父亲与我了。” “是啊,久在宫中出不去,哪里见得?”谢太卿坦然说道,却骤然变了脸色。 似乎凌乱的记忆一股脑涌入脑海,他抓不住飞速转换的记忆,呆滞许久后,才渐渐恢复常态:“这些时日精神不太好,你便当我说胡话。” 谢安执蹙眉敛睫,开口道:“舅父今日见我,所为何事?” “心觉时日无多,同你道个别。” “舅父慎言。” 谢太卿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开口道:“是想让你不要再被蒙在鼓里。” 说着,他不顾谢安执身边人异样的目光,拿出了一纸皱巴巴的婚书,开口道:“你是不是一直以为钟楚泠她自小思慕你到现在?” 谢安执没有说话,低头看向他摊开的婚书,上面熟悉的字体,出自钟楚泠没错。 “她在东洲时便与一贫家男子定了婚约,你想,她若心里真的有你,怎么会和别人订婚?” 谢安执平静地看着婚书,轻声道:“舅父,这纸婚书于今而言并没有任何意义。” 谢太卿怎会不知,这仅仅是一封未能缔约的婚书,即便缔约又如何,哪个女人不是三夫四侍,帝王又怎么可能钟情一人。 他颓然而笑,拍开婚书,耸肩道:“吾没有话说了。” 今日的谈话莫名其妙,谢安执迟疑片刻,站起身欲走,在抬眼看向谢太卿的那一刻,殷红的鲜血自谢太卿嘴角流下,令他一瞬间僵直在原地。 “阿狸,”他缓缓牵唇,笑靥愈发诡异,“不要去信家族以外之人,尤其是以爱为名囚缚你的女人。 “我与阿姊们在九泉等你。” ----
第118章 飞雪 钟楚泠到的时候,谢安执的情绪还算稳定,至少比她想象的还要冷静,只是在外人眼里就不这样了,像是冬青和冬雪,揪心到看钟楚泠来了都忘记见礼。 谢安执似是冷极,裹着狐裘,眉目低垂,身子还隐隐发抖。他如今虽然被贬,但内务事事不委屈他,所以当他恍惚被人带回冷宫的时候,冬青能第一时间翻找出来炭为他燃上。 说起来,给他披的狐裘还是钟楚泠当初为他猎来的。 见钟楚泠来了,谢安执本想下床迎她,被她快走几步摁了下去,也不推拒,乖顺地坐在床上,身子却还冷得发抖。 钟楚泠什么也没说,示意百合挑下门口防风的幕帘后,便遣人都退下,室内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她坐到了他的身边,也不伸手拥他,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这几日,我总觉得我似乎变得过于冷情。”谢安执突兀开口道。 说完,他似乎是觉得还是太冷,那冷意直直地钻入了骨头里,令他忍不住又伸手裹紧了狐裘。 “怎会?”钟楚泠替他裹了裹,开口道,“你自是晓得,那些个所谓的骨肉血亲,实则只是在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你。你若多为自己着想,不为他们落泪伤情,也是应该的。” “利用吗?”谢安执笑了笑,说道,“其实小时候,除却父亲,我最喜欢舅父。” 谢安执从未同人提自己的小时候,那些记忆对他来说既温情又遥远,他只在钟楚泠面前会说多一点,大抵从侧面印证了,他的的确确将真心交予了她。钟楚泠都知道,所以这时候,她抿住了唇,静静地听着他的话。 “与他相处,我最为放松,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还同我讲了谢氏有一位先人入朝为官,让我看到了男子做官的可能性。仔细想来,我的所有的野心、所有的期盼,大抵都是从他那里来的。” “谢太卿的确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钟楚泠平静应和道。 “可是他自入宫便变了,”谢安执苦涩牵唇,“我也变了。” “或许你们都没有变,你们只是在另一个环境中,找到了最合适的自己。” “合适?”谢安执茫然偏头,开口道,“泠泠,你居于高位,你欢不欢喜。” 钟楚泠愣怔片刻,低头粲然一笑,低声道:“朕若说欢喜,你自是不信……谢安执,你当真是很能抓人七寸。” “仅你而已。” “朕也不晓得该如何安慰你,”钟楚泠探过狐裘,握住了他的手,“只能苍白同你说两句,人生海海,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朕自认死不是最好的法子,但有人执意要选,那便是他们自己觉得,的确是没什么好的活法了。” “是了,很多时候,死是解脱。”谢安执喃喃道。 说完,谢安执突然觉得自己被握着的手紧了紧,他下意识看向钟楚泠,却见她眼睛起了狰狞的血丝,而后她启唇,一字一句说道:“朕不奢求在意之人为朕强撑,但阿狸你记住,倘若你决定要走,一定要同朕说,否则,朕一定会恨你一辈子。” 关于死志,早已成为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谢安执弯唇笑笑,安抚性的拍拍她的手,说道:“到现在,我为解脱而死的意愿,远远不及为你而生。所以,我们不必想的那般长远,且珍惜当下便是。” “好,朕信你。” 屋内灯花噼噼啪啪地烧灼,钟楚泠极爱谢安执的那抹熏香也在室内不散,蒸着香雾,多添了几分旖旎。 说与想永远比现状更为美好。 遇到痛苦之事的时候,有人彻夜难眠,有人却格外嗜睡,谢安执便属于后者。或许是一切事情过于颠簸,他单是接受便耗尽了全力,是以精神不佳,不消钟楚泠哄,他便沉睡了去。钟楚泠等到他呼吸平稳,便抬步离了冷宫。 其实依照谢家的事,谢太卿也该是被处斩的罪人,只是她念及钟泽瑾自幼待她如亲妹,所以她留下了谢太卿,权当是还了钟泽瑾的人情。 事实证明,有些人,哪怕你给他机会活,他也并不稀罕。 对于生死,她早在知晓生父自戕时便看得格外开。贫者疲于生计,却有自己的安稳足乐。富者不必为生计烦忧,但身处高位,亦有自己的不能承受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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