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直到尹盍呈的胳膊都酸痛了,茶盏才被接走。 “她必须去北地。”茶香氤氲,霍旻辰的眉眼湿润,语气平静而冷酷。 咽下多余的喟叹,尹盍呈跪直,“可需属下再做些什么?” 指尖轻点,霍旻辰动作顿住,“不必。” 她的事情,他来就好。 尹盍呈点点头,茶水咕嘟作响,他继续温声禀告,“景昌帝已然下令,要处死所有学子,明日午时行刑。” “嗯。”轻应一声,霍旻辰脸上并无意外。 顿了顿,尹盍呈又道:“任国师以来,不少信徒被我挑选成为死士,如今便是可为殿下所用的一支力量。待前往北地,自会保殿下周全。” “嗯。”随手放开茶盏,霍旻辰神态淡淡,颇有些不经心。 深吸一口气,尹盍呈不得不直视他,“可是殿下,若长公主就是不愿前往北地呢?属下观她神情,此事实乃痛苦。” 霍然抬眼,眯眼盯着他,霍旻辰口中的话不容反驳,“她必须去。” “没有价值的棋子,会被我舍弃的。”所以她一定要有用。霍旻辰自己都未意识到,这扭曲的执着是从何而来。 尹盍呈低头默了片刻,微叹一口气,“殿下,属下今日斗胆多言,请殿下一定要明白自己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万事一旦开头,后悔便也为时已晚。” “够了!”厌烦的站起身,霍旻辰眼中满是不耐,这一刻尹盍呈的话与白馥所说纠葛,扰得他憋气。 无意识的捏紧拳头,霍旻辰冷冷道:“行军打仗,最忌讳的就是扰乱军心。杂念而已,不必再提。” “属下知错。”尹盍呈俯身叩拜,不再多言。 捻捻手指,霍旻辰亦无再多停留的心思,大步朝门而去。 吱—— 木门被拉开,他的身影却僵在原地,半晌未动。 跪趴在地上,一直未听到脚步声离去的声音,尹盍呈诧异仰头。 “如若她当真违抗了圣意,大梁皇帝可会伤她?” 忽得响起了他有些艰涩的声音。 尹盍呈勾了勾唇,嗓音毕恭毕敬,“只要殿下不想,便不会。” 得了他的回复,霍旻辰再未迟疑,快步而去。 灯火明明暗暗,暮春楼中,又是一片沉寂。 —— 坐在梳妆镜前,白芜莫名的看着镜子里。 霍旻辰就站在她的身后,仔细的为她梳发。薄唇微抿,眉眼垂下便更显专注,他做任何事情总能有一种自己的气度。在某些时刻,白芜会觉得他就算穿着乞丐的衣服流浪,也会有种不可亲近的疏离。 今日一早起来,他就拉着自己说要为她梳妆,还说要带她去街上游玩。 堪称得上一句稀奇。 头发已逐渐梳好,白芜忍不住的开口,“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指尖细微的停了一瞬,霍旻辰与她镜中对望,“自然不是。” 将打好的辫子往发髻上绕,霍旻辰忽然道:“昨日夜间,我做了一个梦,想起了年幼时的一件小事。” “自幼时起,父亲便对我十分严苛,每日课业繁重,而不容我惫懒分毫。所以我之一生,从未有过什么玩具。” 他自顾自的说着。 心思微动,白芜欣喜他肯说些自己的事情,不免温声鼓励,“是逼你学习琴技吗?然后呢?” “算是吧。”轻抚着她的头发,霍旻辰掩下眼眸,“直到有一天,我的琴技得到了父亲的赞许,他送了我一个木雕的小鸟。我至今还记得,那小鸟的翅膀会动,很是灵巧。” 发髻已然梳好,霍旻辰俯身,从她不算多的首饰中拿出那一支墨玉簪。 手指上挑,露出发簪尖利的顶端。 “我很是喜欢那个木头小鸟,抱着玩了一整天,连晚上睡觉都不肯放下。” “所以第二天,父亲当着我的面,把它碾成了木头渣子。” 面上的表情僵住,白芜愣愣仰着头,望着镜中他的倒影。 霍旻辰却笑意不减,心中无声轻道。 所以阿芜,你要祈祷,你永远不会是那个木头小鸟。 玉簪稳稳插入发间。 白芜安静的打了个寒噤,方才有一瞬,她恍惚都以为发簪对准了她细弱的脖子。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怯意,霍旻辰眼中柔情恰到好处,单手与她相握,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脸颊,“都梳妆好了,阿芜,我们走吧。” “去哪?” 轻呵一声,霍旻辰偏头,隐有戏谑之意,“这便是阿芜说话不算数了,不是说好了,要为我新买一套衣服吗?” 瞬间想起这件事的来源。 羞意袭上心头,将方才的怪异感觉全然冲走,白芜磕磕巴巴的躲开他的手,“买就买。” 二人一同用过了早膳,又搓磨片刻,出府时已近午时。 马车沿着京城最热闹的集市而去。 不料想没行多远,却越来越慢,到最后甚至不得已停了下来。 “怎么了?” 车夫抹一把额头的汗,对内道:“回公主,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行人好多,以至于阻挡了道路,恐得下车步行了。” 掀开车帘一看,果真是人头攒动,声音鼎沸。 白芜皱皱眉,下车站好,“这是发生什么了?” “谁知道呢。”霍旻辰眼神纯澈,瞧不出任何异样,“往前看看就知晓了。” 揉揉鼻尖,万幸此行只他们二人,倒也算得上简便。白芜转身,冲车夫道:“也不剩几步路了,你便在前面的巷子里等我们。” 车夫应诺。 白芜牵过霍旻辰的手,步步艰难前行。 越往前,凑热闹的人越多。 隐隐约约的,听他们的议论声中有“学子”、“可怕”、“枭首”之类的字眼。 字眼连在一起,群众的议论也逐渐明显。 白芜忽然僵住了脚步,死死朝前望去。 集市前最热闹的地方,架起了一个刑场。 用力咬紧下唇,她不敢眨眼睛,尽可能用力的朝前挤去。 霍旻辰就紧跟在她的身后,目光一直垂下来落在她头顶,眼波浮动。 某一刻,他似乎抬起了手腕,想要抓住她往回走。 可白芜拼尽全力的分开人群往前,他的手,擦着她的衣袖落下。 她终于走到了刑场前。 彪形大汉,□□着上身,高举的刀反射阳光,刺眼至极。 刀下,是十数个脸色灰白的青年学子。 周遭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静到似乎能听到耳朵自己发出的嗡鸣声。 学子们死寂的低着头,挥斥方遒的少年人们,眼中再也看不见任何光亮。 白芜此前,是最羡慕读书人的。她曾用满是艳羡的目光,偷偷爬过私塾的窗户。 学子们摇头晃脑的念书,为书中之道争个急赤白脸,举手投足间满是对未来施展宏图大志的豪情。即便是调皮捣蛋之辈,挨了先生的打后偷偷吐舌头,也是生机勃勃。 可此时此刻,刀下的他们,像极了麻木的鹌鹑。 连惧怕都忘了。 忍着心口的钝痛,白芜抬起目光,倏然望见了沈绫昀。 沈绫昀并未看到她,只是抬眼看了看天色,抬手扔下来一根令箭。 手起刀落。 这里都是最好的刽子手。 血水喷溅开,在空中扬起高高的距离,又猛地掉落在地上。 百姓们尖叫起来,疯狂后退着离开,最后面的人被冲撞到,咒骂声与小孩哭闹声四起。 唯有两个人,还站在原处。 白芜向来都知道,死人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可如今,看着满地凉透的鲜血,她忽觉出奇的愤怒。她曾以为的,世上最明媚的那一群人,原来也能被人当作牲畜斩杀。 全尸都留不得。 静静的看着面前的背影,她颤栗不已,霍旻辰伸手想要触碰她。 却被白芜一把甩开。 白芜奋力往前奔去,被执刀的士兵拦住,也前倾着身体想要冲进去。 刚愕然的僵伸着手,又见她如此反应,霍旻辰拧紧了眉心。 声响终于惊动了沈绫昀,他转头看来,在望见白芜时立刻瞪大了眼睛。 烦躁的士兵,已隐隐有了抽刀的意图。 来不及思量,沈绫昀蹭的一下站起来,走过刑场直奔她而来。 厉声斥开阻拦的士兵,沈绫昀没来由的不敢看她眼眸,只是弯腰行礼,“见过长公主。” “为什么?”白芜开口,声音浸满了凉意。 “张纯都认罪了,为什么?” 没得到她的允准,沈绫昀便维系着弯腰的动作,深深闭了眼眸。“陛下有令,挑衅天颜者,当诛。” 白芜顿觉荒谬,失声笑了出来,“天颜?” “长公主……敢聚众闹事,从一开始,他们就选错了路。”沈绫昀压抑着心中真实情绪,尽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视线之内,她的脚步往后退开。 心下一慌,沈绫昀立马站直身子,“殿下,你听我……” 白芜的目光并不看他,只盯着他的衣角。 怔忪低头,便看到了他衣角上沾染的血迹,沈绫昀像是被烫到,立刻躲闪开视线。 连辩驳与解释都变得徒劳,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已经尽力了,想尽办法劝说景昌帝没有祸及家人。 浑身的血液奔腾,白芜紧咬牙关,却也无言以对。 “沈将军奉命行事,亦是无奈。” 忽然,想起了一道清冷的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安慰。 肩头被压上了一只温暖大手,白芜像是被惊醒一般,呼出一口憋着的气。身体无力后倒,却被稳稳接在了臂膀间。 霍旻辰身上清淡的香味,冲破浓重血腥,刺入她鼻中。 白芜暗自用力的吸了几口。 掌下用力,霍旻辰语气轻柔,蛊惑着她此刻动摇的心神。“阿芜,你对眼下的景象无奈又愤怒,如若你有帝王恩宠或权势地位,也许你能有机会救下他们,阻止惨状。” 正在讶异他为何会替自己说话,便见他脸色没多好的冲自己使了眼色,沈绫昀心领神会,同样轻声道:“殿下,若想被陛下看见,被朝臣看见,北地赈灾是个好机会。” 心脏骤然砰砰跳动。 白芜茫然瞪着眼睛,来回看看他们,心血翻涌,更想松口应下。 却忽得摸见了腕上的红绳手链。 神志回笼,愤怒离去,眼前的一切景象变得可怕起来。 望着前方刺目的红色,白芜惊叫一声,瞬间转身背对着沈绫昀,缩进了霍旻辰的怀中。 “我不要,我做不到的。” 失望之色,同时出现在两个男子眼中。 胸前的衣服被她用力抓着,霍旻辰能感受到她的恐惧与悲痛,焦躁不耐的拧起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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