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晏知道老侯爷对他确有几分父子情,也正是如此,他才慢慢疏远了他们母子。 可他错了。 往常侯爷若去了柳姨娘的院子,柳姨娘总会感叹他有些用处,是以接下来三四日,适逢柳姨娘心情好,便会放过他给他些吃食,亦或给他个好脸色。 可当柳姨娘发现他没了用处,再不能通过折磨他来吸引侯爷注意时,他的日子才真正难过起来。 柳姨娘发了疯似的变本加厉折磨他,先是为求老侯爷注意,后则为泄私愤,这种情况直到边关传来侯爷同世子阵亡消息,方才作罢。 那段时日,是江晏未遇见宋挽前,过得最舒心的日子了。 他的生母日日抱着他,说他乖巧聪慧,说他天资卓绝。 在他有限的印象中,柳姨娘唯一一次给他做了衣裳,也是那段时候。 那时候他会想,自己终于可以跟江易江星一样,被生母照顾,时刻护在怀中呵护安慰了。 他想,神仙终于听到了他日日祈求之言,让柳姨娘改情换性,变成像周姨娘郑姨娘一样的人。 可事实并非如此。 事实是生而带来的秉性,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城阳侯府一下没了城阳侯同世子,他便成了最有可能袭爵之人。 柳姨娘日日笑脸,也不过是为了让他讨好夫人同老夫人,她甚至希望夫人可以大发慈悲,将他记在自己名下,让他一朝成为侯府嫡出,名正言顺将城阳侯府握在手中。 江晏思及此,唇边露出一道嘲讽笑意。 柳朱的确是个蠢货,还是个惯会异想天开的蠢货。 为了让他讨好夫人,柳朱不知从何处寻了江行简的衣裳给他穿,又让他去给夫人斟茶。 江晏还记得那日夫人一见到他,便愣在当场,许久后,她抄起托盘上的热茶狠狠砸在他头上。 “小畜生,你以为我易儿没了,你便能取而代之?做梦!” “低贱胚子生的下流玩意,妄想充当我的易儿?你怎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滚烫的茶水兜头浇在脸上,江晏又痛又怕,哭着回了柳姨娘房中。 “姨娘,夫人不喜孩儿穿成这般,孩儿再不要穿成这般了。” 江晏哭着脱下身上衣物,头上鲜血直流,鲜红血液遮住眼眸,让他一时看不清柳姨娘面色。正抬手想要擦掉面上血渍,江晏便觉被烫伤的面颊一阵剧痛。 柳朱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拍在他面上:“小畜生,你可知这衣裳费了我多大的功夫才弄来?你说脱便脱,怎得不将你那一层烂皮一遭脱了去?” 尖尖的指甲掐上江晏面颊,江晏只觉面皮仿佛被人生生扯掉一般。 “畜生崽子,我看你是翅膀硬了,连我的话也敢违背?去给夫人道歉,若是夫人不原谅,你就在绛香院跪到死。我倒要瞧瞧老太太会不会管府里这一棵独苗苗。” 柳朱扯着江晏的耳朵,将他直接丢出房门。 青斋在一旁等着,看着自家少爷满头满脸的伤,也跟着哭了起来。 会被分到二房来,本就是没什么背景的家生子,她只能看着柳姨娘日日打骂自己的主子,却又不知该如何阻拦。 “主子,奴婢给您擦擦……若是叫府里下人瞧见,老太太要说的。” 江晏抿着唇,满眼慌乱。 姨娘本来变好了的,今日却不知怎得了,又成了以前的样子。 江晏怯怯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弯曲的手指,忽然想起上一次姨娘也是这般,生生用砚台砸在他手上。 她本想让侯爷心疼来瞧瞧他,却哪想刚见到侯爷,对方只是夸奖了一句她近日将他照顾得不错,柳姨娘便再未提起他手上有伤之事。 “主子。” 青斋想要上前去拉江晏的手,却被他推开。 “没人在意的。” 没有人在意他是否受了伤,是否会疼。 江晏推开青斋,一个人跑出了柳姨娘的院子。 他要去找舅舅,舅舅应当还是在意他的。 江晏跑出内院直奔柳呈祥的下人房去,可还不等进门,便听柳呈祥在屋中道:“老的小的都死了,只要咱们把柳朱哄得舒服,这侯府日后还不都是咱们的?” 柳呈祥的妻子垂着眸道:“再怎么哄着你妹子,也不能让她那般对二爷,我瞧着日日都下了死手的打,打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保不齐二爷日后大了,要记恨她,你也跟着受连累。” “你放心吧,不会的。” 柳呈祥哈哈一笑:“那没用的东西好似没断奶一般,日日跟在柳朱身后姨娘姨娘的叫,便是柳朱给他个好脸色,都能乐得他跪下恨不能舔他姨娘的脚。” “那东西狗崽一样的性子,打得越狠他跟柳朱越是亲近。” “你放屁,我怎么没见你打过咱们家连升?” 柳呈祥瞪她一眼:“咱们家连升,可不似那个打不走的贱皮子。” 江晏呆呆蹲在门外,从不知他的舅舅是这般看他的。 往日舅舅分明对他很好,会给他从外头带糕点,偶尔还会给他两颗饴糖。 记忆中,舅舅给的饴糖,总是很甜…… 江晏从台阶上跳下,浑浑噩噩钻进了假山中。 他不喜欢侯府,不喜欢老夫人,也不喜欢江母,更不喜欢周姨娘郑姨娘,亦不喜欢所有侯府庶子。 他知自己比不过江易,但凭什么同样的庶出,江景江星同江昂都过得比他好? 他见过江景在院中扑蝶,扑累了后周姨娘会抱着她笑。 周姨娘笑得很温柔,她甚至还会在院子中,给幼年的江景扎头发。 周姨娘也给他扎过头发,可他不敢多见周姨娘。 他怕见多了周姨娘,自己会憎恨柳朱。 郑姨娘对江昂也很好,江昂还小,她走到哪里都会抱着他,江晏甚至还看见过郑姨娘弯下腰,轻轻吻在江昂的脸颊。 柳姨娘没有亲近过他,柳姨娘也没有为他梳过头发。 那一刻,江晏终于明白自己是不同的。 他跟嫡子出身拥有万千宠爱的江易不同,亦于拥有姨娘宠爱的其他庶子不同。 江晏哭着爬过假山,迫切的想要离开侯府。 他想去找同他一样的人,同他一样受尽苦楚的人,同他一样无人关心无人在意的人。 可侯府太大了,江晏顺着假山爬了许久,都未能见到府外的风景。 他颓然坐在墙根下,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谁在那里?” 一墙之隔外传来女孩轻细嗓音,江晏闻言哭着道:“你又是谁?” 对面没了声音,江晏忽而有些害怕这人也离自己而去。 沉寂许久,他才听对方道:“我乃江易遗孀。” “原来你是我嫂嫂。” 府里前些日子有位捧着牌位的姑娘嫁进来,他知道的。 他很羡慕江易,江易活着有人宠爱,死了竟还有人记挂。 江晏想若是他死了,必定无人在意,就仿如冬日枯草缓缓烂入泥中,在任何人心中都掀不起半点波澜。 想了想,他又哭了出来。 宋挽在墙的另一边,轻轻出声:“你是江晏?”
第102章 揽怀 “你知道我?” 江晏坐直了身子,眼露希冀。 “知道。” 江家的人她都知道,同她差不多年岁,还喊她嫂嫂的唯有江晏一人。 “你在哭什么?” 宋挽站在墙边低声询问。 她来侯府守寡不久,却觉得时间十分难熬。 偌大一个澜庭院只住着她同几个下人,让宋挽颇为不适,若非如此,今夜也不会到院中闲逛遇见江晏。 “哭什么?” 江晏喃喃重复,随后带着哭腔道:“我哭我生来便与众不同,亦哭世上无人疼我爱我。” “我哭夫人眼中只有江易,从不管我死活。” “我哭柳呈祥本为我血亲母舅,却一心只想从我身上谋求好处。” “我哭姨娘无有真心,从未拿我当亲子看待,只当我为牵扯父亲的筹码。” “我哭我明知他人无心,却仍祈求他人真心待我。” “我哭世上众人都母子情深,唯独柳姨娘安忍残贼,不留余地。” “我哭我明知她待我刻薄,却被血脉牵掣,不知如何挣脱。” “我哭我纵然知她万般不好, 却挣不开孝道的捆绑勒索。” 江晏从排水口伸出一只手,少年细白手掌沾染了泥土又混合了血渍。宋挽也不知他如何想的,硬是生生从那排水口中爬了过来。 排水洞窄小狭长,江晏顶着满头鲜血,哭着走到她面前。 宋挽被他吓了一跳,慌忙退后七八步。 “你是我嫂嫂,你教教我,我该如何?” 蹭了一身的泥土,江晏哭得整张脸花成一团,正说着话,豆大的泪又不停从面颊上滚过。 十岁出头的少年,竟是比她还矮着半个脑袋。 宋挽拧着眉,本想说他不仅逾矩,还十分失礼,可见他满头血时,又不由心生怜悯。 “你随我来。” 将人带到拢香斋院内,宋挽道:“你在这里等我。” 她进了屋端出一个大漆盘,轻手轻脚放在江晏面前,身后蘅芷跟了过来,手中端着黄铜盘子。 “晏二爷,奴婢为您净面。” 蘅芷上前为江晏擦干净头上污渍,又小心为他敷了止血消肿的生肌粉,做完这一切方退到不远处。 宋挽站在游廊灯笼下,目光平静的看着他。 江晏只见眼前姑娘落落大方,她站在院中最明亮的地方,一时令人移不开眼。 宋挽微微抿唇,想了片刻轻声道:“世上无人爱你,你便自己爱自己,何必为他人贪嗔痴,爱憎恶乱自己心神?” “且他人之爱不掌在自己手中,他一日爱你,未必能日日爱你。今日爱你,你欢喜愉悦,明日不爱你,你怨憎悲苦,届时落得你不成你,他不成他,又是何必?” “至于你说柳姨娘……” 宋挽拧着眉,并不想参与他母子之事。 所谓疏不间亲,她一个外人,怎好说江晏生母的不是? 可宋挽抬头见江晏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急于得到救赎的渴望,她终是忍不住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便是血亲也逃不过此。” 江晏按着头,红着眼道:“可她是我生母,她该疼我爱我,护我亲我,天底下的母亲都是这般对待孩儿的,为何唯独她不同?” “我二人血脉相通,她不该这般对我。” 江晏躺在床上,望着眼前串了粉色小珠的帷幔,心中一疼。 他那时年岁小,只当宋挽自幼博学,可那番话现在想来,应也是她心中疑问。 在无人所知的时光里,江晏猜想她定然翻阅了许多书,方找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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