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另一个斥候呢?” “也半死了吧?”他很快答道。 凤栖回想刚刚看到的他的模样,觉得亦不过一个文弱书生,倒能与敌国训练有素的斥候打上一架还没输掉,简直匪夷所思!刚刚的那点信任又变作狐疑。 溶月已经担心极了,悄悄摇摇凤栖的胳膊:“娘子,随他是书生还是斥候,咱们还是趁早离了他赶去京城吧!您若是有个长短,奴十条命也赔不起。” 凤栖根本不在乎溶月的意见,不仅不在乎,反而更激发起了好奇心。 她仰脸对着车顶棚思忖了片刻,突然起身把车帘一揭,自顾自从车轼边跳将下去,而后几步走到那人身边。
第3章 家丁们顿时围到近前,一个个心都提了起来。 凤栖道:“点一盏小灯。” 昏昏的羊角灯光线下,她仰脸看那个人。 “报一报你的履历。”她说。 那人眉一皱,大概又觉得她无礼。 但是凤栖紧跟着说:“若你能叫我信得过,现在最佳的法子是搜寻到那两个北卢的斥候,绑上京城好好拷问;我们现在急匆匆逃了,祸患却埋下了。是不是?” 那人奇道:“你敢么?” 凤栖鼻子眼儿里冷哼一声,表示不屑。 溶月也已经爬下车来,已经惊得目瞪口呆,悄悄摇凤栖的胳膊:“郡主……” 凤栖轻轻甩开她,一双凤目斜乜着比她高一头的那个人,气势上毫无柔弱。 那人嗤笑了一声,然后坦然地说:“在下高云桐,阳羡人,家中有几亩地产,供我半耕半读。过了童试,补了廪生,后又被恩师荐举到太学。” 他自嘲地撇嘴笑笑:“不错,小户人家出身,入太学是异数,确实叫人瞧不上。我本来已经写了辞书,准备回阳羡老家种田度此余生,哪晓得遇上了北卢的斥候!所以我不回老家了,打算先把消息带到京城去若能找到那两个斥候当然更好,可以好好审一审,说不定能审出重要的消息。” 他说话似乎有些闪烁,但眼神又坚毅。 最后他问:“不过,你这里的人行么?” 凤栖一边仔细地听他说话,一边暗暗地打量他。 他外衫半干,袖口沾着墨香,侧腰染着血迹,长衫下摆是沾染到的青萍。他梗着脖子,肩膀挺宽,身形颀长,说话尖锐,言辞却雅致。 凤栖突然一抬头,用吴语对他说:“伸手给我看看。” 大概是她这吴语说得太突兀,高云桐愣了一下,才伸出了双手,亦用吴语答:“看什么?” “灯。”凤栖不理他,简单地吩咐,然后就着灯光看他的掌心。 看了一会儿,她说:“我信你。河在哪里?” 高云桐又是一愣,然后指了指小路的东边:“要走二百余步。” 林间黑漆漆的,大家心里都抽抽。 凤栖说:“北卢的斥候也是人,夜间林子里有豺狼,他们也不得不防。听说他们能睡在树杈上。” 她笑起来:“不过那样睡得一定很难受。” 她天然妩媚的凤目又瞥了高云桐一眼,然后说:“取金疮药给他敷了伤口,取参片先让他提着元气。” 语气再猛地一个转折:“然后捆上他,着人点亮灯炬,照着箱笼车,大声喊:‘来人,拿住了一个贼!’” 她“咯咯咯”自顾自笑起来,对溶月吩咐:“留箱笼车,留两个老年的家丁看着他。其他人熄了灯炬跟着我。”翩然上了她的大车。 溶月素知主子胆大妄为,脸都吓白了:“娘子,娘子,赶去京里吧!应该没多远了,赶一赶,能避开那些北卢的人的!” 凤栖笑道:“那有什么意思?” “斥候多是武艺高强,还会用弓.弩,不是玩的!” “好玩得紧!”凤栖大喇喇说,看家丁开始捆高云桐,又吩咐了一句,“轻点。江南的渔家有一种一扯就开的平结系法,就用那种法子捆。” 凤栖虽然是家中的庶女,但因为是她父亲晋王的娇女,加之又是个不驯服、有几分戾气的性子,家里下人不敢不服从她的话,因而虽然是彼此面面相觑,但还是一一照做了。 高云桐被绳捆索绑,拉开绳结的线头却在他自己的手心里握着,他有些无奈地看了凤栖一眼,倒也乖乖地听命,没有抵抗。 王府的家丁也开始嚷嚷:“东家,拿到个贼!拿到个小贼!” 凤栖的车驶到背山背阴的地方。她吩咐着“在这里休憩一会儿吧”,叫溶月放下了车帘,真个闭目养神起来。 溶月急死了也没办法,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向车窗外张望。 在溶月张望了十几回的时候,凤栖懒洋洋地说:“别看了。斥候难道不会隐伏着,能让你轻易发现?这可是人家吃饭的本事!” 溶月更加惊惶,不由有些责怪的语气:“娘子这是干嘛呀!人家训练有素的斥候,真来个狗急跳墙可怎么好?!” 凤栖笑着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样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溶月气急败坏:“奴只知道大王经常说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即便是入虎穴,也不应该郡主您亲自入啊!” 凤栖冷笑一声:“其他话你记不住,这句胆小怕事,无能至极的话,你倒记得清楚!” 溶月吃她一噎,不由腹诽:这可是你亲爹爹说的话呀! 凤栖也知道这是爹爹常说的,做女儿的总要为尊者讳,话锋亦只能到此为止。 等了很久很久,闭目养神的凤栖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 外头斑鸠的叫声一声响过一声,黑夜里显得瘆人。 急得团团转的溶月正在没主意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自家主子压低的一声:“来了!”溶月拍着胸给自己压惊,嘴里问:“什么来了?” 凤栖翻了她一个白眼说:“还有什么来了?自然是北卢的斥候来了!” 顿时就见溶月周身一哆嗦。 凤栖轻声笑道:“那么明显的牛皮软底靴踩在枯叶上的声音,你都没听见?一个人的衣摆还是湿的,划过树枝时的声音和另一个不一样那只能是北卢的斥候找过来了。” 还有那斑鸠鸣叫也奇怪,入夜了,难道鸟不归巢? 溶月继续哆嗦着:“他们……他们来干嘛呢?” 凤栖笑道:“你可真是笨!你想想,两个斥候有一个被摁到水里,喝了一肚子的水,浑身想必也湿透了。这样凛秋的季节,被夜风一吹,有几个人吃得消这样的寒意?自然是要想尽办法换身干爽衣服。另一个被打得半死,好容易挣出命来。现在肚子饿了,当然想要找到落单的旅客,抢些东西填饱肚子。你想,那明晃晃、孤单单的箱笼车,有武器还愁抢不到?” “他说的瞎话娘子你也都信?” “信不信都试试呗,我们人多,也有武器,只有你这种胆小如鼠的才前怕狼后怕虎。”凤栖说,“再说他那手,指腹有茧子,是拿笔拿的;虎口有茧子,是握镰刀收水稻磨的;持弓箭的北方骑手一般是勾弓弦的拇指和持马缰的指根有茧子他都没有。一口吴语讲得地道,和……” 和谁一样,她咽下去没说出来。 只说:“叫我们的人准备着。”凤栖一掀车帘朝外瞧着,新月映在她的眼睛里,亮如吴钩。 很快打斗声从不远处传来,布阵似的,王府的家丁前后接应,有做饵的,就有放长线钓大鱼的。 凤栖气定神闲,但是认真听着那边的动静。 她的人很快喊道:“拿住了!两个!” 凤栖轻轻跺了跺车底板。御夫会意,把车驾了过去。 高云桐已经解开了身上的绳索,蹲在地上查看被王府家丁捆住的两个人。 凤栖揭开车帘探头到窗外看,被逮住的两个人正被包围在熊熊的火炬光焰中,一个衣衫半湿,一片褴褛,而嘴唇发青,显见得还没有从溺水的痛苦中恢复过来;另一个挣扎得厉害,眉目里全是戾气,喊着让人听不大明白的官话。 高云桐撕开两个人的前襟,果然左胸之上都纹着一只狰狞的狼。 熊熊燃烧的火炬几乎贴到两个人的脸上,灼烧毛发的气息传了过来。两个人应该都很恐惧,但是训练有素,大约感觉挣扎无望,也就不挣扎了,咬紧着牙关,闭着嘴一句话不说。 “你们来了几个人?”高云桐问。 没有得到一声回应。 晋王的家丁自然气恼,拳头打在两个人脸上,脚踹在他们俩肚子上,打得声音闷闷的;还拿手里的刀枪在他们俩身上晃来晃去,划出一道道血口子。 “老实点!不然杀了你们俩!” 两个人疼得青筋暴露,但是还是一声不吱。 凤栖冷冷道:“你们这些二把杈,刑讯有这样的吗?早早地送到汴京去,自有府尹来审理。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要是这会儿给你们胡乱打死了,才叫白花心力。” 那个叫高云桐的太学生仔细查看了两个斥候身上捆绑的麻绳和绳结,说:“是个死扣,应该很妥实。捆好了带进京城,府尹那里初审,估计很快会转刑部这两个人是绝大的证据,朝廷可以早做准备。” 他眉宇间有些焦灼的神色,望了望远远的夜色,终于拱手道:“多谢郡主的信任,学生就此别过。” 凤栖在车里,挂着车帘,冷漠地说:“刚刚不是你说,要借我们的车辆一道去汴梁吗?” 高云桐犹豫了一下才说:“刚刚那是赌气。不敢劳烦,我还是自己去吧。” 凤栖道:“一起去吧。黑漆漆的夜,你受了伤,靠两条腿走回京,只怕先走到狼肚子里去了。” 她说得冷漠,但总算是好意,但那高云桐还是陪着笑说:“不要紧,我擅长走夜路,我也不害怕狼。不麻烦郡主了。” 说着,衣摆的窸窣声响起,似是转身要走。 凤栖提声儿喝道:“给我拦着!” 家丁们不敢怠慢,立刻团团围住了高云桐。 凤栖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又冷笑道:“好好的太学生,半夜里在荒郊野岭里游荡,只怕是汴京里待不下去了吧?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走吧!” 她好奇地想象高云桐的神色,他应该很生气,说不定还有些恐惧。凤栖心欢不已,特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快意,可惜现在没有理由揭开车帘看看他的模样,只能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 结果,他既没有生气地斥责,也没有恐惧地求饶甚至呼吸声都没有变紧他好久后才轻轻地嗤笑了一下,说:“好,就搭你的便车。” 接着,车马无阻,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往汴梁城而去。
第4章 凤栖心安地在晃晃荡荡的马车里睡着了,梦里迷迷糊糊的,好像是嫡母周氏在父亲面前劝导:“女儿家还是要以贞静为主,她娘亲那个身份,好些的人家本就忌讳,再像现在这样三五不着调的,只怕背后都说她随她娘大王听听,这可是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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