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没说几下,又开始了。”李傅母将范氏临时要加的一小碟拌干丝放上桌,心中还惦记着家里那点剩饭剩菜没吃,当下借由头笑着要离开,“我这便走,就不在这碍我们太太的眼了,也省得被你编排。” 说罢就走到门口挑起帘子,又回头嘱咐范氏少吃些荤食才出去。
第2章 宝因核对完昨日府中各项开支的账目,捂嘴打了个哈欠,看着已经指向申初初刻的时辰钟,走进里间拿出岫玉牌子,又出来将脱下的金镯和金璎珞等首饰重新戴好,才折起账本往外走,恰好与端着药进来的玉藻碰上。 女子躲过一劫的笑道:“今日又不巧了。” 玉藻还未开口说什么,她家娘子已是离开了,只留她在原地摇头叹息,转身把药拿去小厨房继续温着。 近日愈发热的烦闷起来,代为管家的宝因几乎睡不了午觉,又劳累伤神,往日头晕乏力、心有郁结的顽疾又出现了,以前每到这个节气也少能出去,大多时候都是着薄薄的一层罗衣睡,口中还需含块蝉玉,才能好受些。 如今府中事情全来找,做不到这么讲究,只能看医拿药,但药吃多毕竟也伤身。 这么想着,玉藻不免想出愤懑之心,只觉得连哄十娘这样的事也拿来找,真不知养着那些乳母是做什么用的。 待她挑帘看到桌上被遗落的东西,什么气忿和不平早忘了,赶紧拿着追出去,没多会儿,便看到宝因正在逗树上的鸟,那鸟也不惧人,反高歌着舒展羽翅。 远观半刻,她才走上前,苦口婆心的叮嘱:“眼瞧这天一日比一日厉害,娘子好歹也将这个拿着。” 宝因见相思鸟成双飞走,也收起了玩性,对自己的小侍女弯起嘴角,然后接过素面的团扇,点点头便背过身去,看着远处的平桥走下来一个人。 玉藻也偏头去看,见是东门的柳斐,心中揣着迷惑离开。 柳斐手里不知捧了个什么东西,脚步迈得小却极快,脸上尽是愁苦,见到宝因,恍若看到什么救苦救难的神仙似的,赶紧凑上前:“娘子万福,天台观的女冠刚把仙丹送来了。” 宝因扇着风,心下思索几番,忙笑道:“给我吧,待会我给太太送去,你趁这会儿那女冠还在,备车送人回观去,再将那几匹紫纱和天水碧的缎子一同送去,那是太太早就嘱咐要拿来结缘的。” 柳斐是两三年前被打发到东门做的打杂使女,她原在六哥屋中伺候,后模样张开,眉眼妩媚,姿态又极好,范氏却生怕她行狐媚主子等不耻事,只是家生子不好随意打杀,且不论她父母哥哥是忠心的,凭她从不偷瞒主子的东西,就比府中很多人强百倍。 万不得已的范氏也只好将人留在府中,但不准柳斐出现在几个哥儿和男主子面前,连她也最好别见。 这才使得眼前这人愁眉苦目。 宝因接过描有金鹤的袖珍瓷瓶,正想要走,又恍然回过神来:“哦还有,记着回来时顺道去祖师观请几个女冠来府中,到时直接引去仙使院就是。” “欸记下了。”柳斐心喜,忙应声。 柳斐走后,宝因也往范氏的西棠院去了,只是她不进正院,反先到偏院,路过正在做女红的喜鹊时,背过双手弯腰看了眼,盈盈笑道:“绣得比我好。” “太太的才叫好呢,娘子如今跟着太太学,总有看不上我的那一日。”喜鹊扭头看到人,边回话边要起身行礼。 宝因顺手放下团扇和账本到青石桌,手落在喜鹊肩上,摁她坐回原处,又往正院瞧去:“太太好些了吗?” “今日是李傅母来服侍的,我只在外边照看。”喜鹊心底也明白范氏为何还要再养病,所以也不敢说好或不好,只能答得囫囵,“太太眯这会该醒了,娘子进去便是。” 宝因却屈膝坐下,语气淡淡道:“我再看你绣会儿,也好取取经。” 喜鹊在府中已经五六年,心里瞬间什么都明白起来,做太好有时也是过错,她低头绣着手里的花样,不再多言。 过了两刻钟,宝因才有要进屋的意思。 醒来不见人在旁服侍,范氏早就冷着脸,说出来的话也是直刺人的心窝子:“平日事事周全,怎么今日倒迟了?” 宝因像是已经习惯,从容自若的递上账本,垂头作温顺认错的模样:“今日身子略觉乏顿,所以放纵自己贪睡了,还请母亲责罚。” 听到此言,范氏转瞬又露出和蔼面目,比之往昔,还带了些笑意,心里似乎也变得舒畅起来:“圣人还有犯错的时候,更何况我们女子,若从不犯错岂不比圣人还高明,那才叫人背后冒冷汗呢。” 她伸手接过账本,粗略翻过几页,抬头赞赏道:“五姐在中馈之事上远超几个姐儿,我从来都是放心的,不知女红如何?” 宝因倒出丹药托在心上,连同温水一起送到范氏眼前,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若要和母亲相比,只是堪堪入目。” 范氏细嚼慢咽一番,用温水送服后,才慢言慢语的教导:“还是不可怠慢,虽然日后嫁去高门做奶奶,这些琐事也不必你亲自动手,但闲暇绣着也不会被人低看。” 高门贵妇除了管家,刺绣也是一门打发时间的事,免不了有人来访,一来二去名声也就出去了,范氏做女儿时,其母的手帕交便经常来往范家,见过几次她绣的东西,总是在外夸赞,于是有了美名。 陪着一起吃过晚食后,宝因坐在轩榥边绣着鸳鸯戏水,眼花光暗时,抬头见苍茫夜色,又挪到烛下继续绣,范氏也看得称心舒适。 宝因自小就爱读书,六岁能读史书,刚及十岁已能读懂《诗》《论语》和《道德经》,几个哥儿有不懂的不问先生,反倒要问她。 谢贤考经文史论,也总有宝因在背后为六哥出策。 范氏却瞧不下去了,讥笑道:“不学女红,往后要如何嫁人?若只知读书,忘了女子本分,读书也未尝是好的,莫非五姐还能用这满肚的学识去换个博士来做?” 被点醒的宝因这才意识到读书不是女子该做的,于是她白日学女红,夜里读书,再加上她愈发孝顺,范氏挑不出什么错来,也就随她去了。 二门外更声敲过,范氏手落在账本上,慈眉善目的:“你大人该要回来了,今日先回去好生休息,这些时日苦了你。” 宝因放下绣架,自然明白话中的意思,刘婆子今日已经被她请出仙使院去,她将岫玉制的府牌交回:“只要母亲身体康健,我千刀万剐也甘愿。” 范氏用帕子假意拭了拭眼角:“五姐愿意,我当妈的还不舍呢。”想到前些日子吃剩的几钱补品,又紧着说,“一到燥热的天,你就易生病,明日让喜鹊送些滋阴的补品去蟾宫院,你也该好好补补。” 言罢,范氏又吩咐身边的婆子好生送人回去,宝因出门时,恰好碰上谢贤,低头喊了声“大人”便侧身离去。 谢贤挑帘进屋,回想刚才看到的人,竟有些认不出来,不由得感概:“五姐长大不少。” 范氏拿金针挑亮灯芯,眸里划过一抹精光,那件事她正愁不知怎么开口,便顺着这个由头继续往下引:“明年也要满十五了,二姐成亲那年正是这样的年纪。” 谢贤点头,难得有几分为人父的柔和:“是该论婚事了。” “说到五姐的婚事,倒是有两门亲已经找上来。”范氏开怀笑起来,拢鞋下榻,连着府牌账本一起收进床里边的匣盒,“王家三郎中馈乏人,想要鸾胶再续。你是知道的,二姐病逝,哪怕有文哥儿在,他与我们也再无干系,但这七年来却对我们体贴周到,更甚二姐还在时。” 谢贤脱去外衣,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随言附和:“前几日下朝,王侍郎与我也透过风,只是二女嫁一门不妥。” 他虽有六个女儿,但二姐和四姐都早夭,十姐又尚小,如今长大成人还未出嫁也就宝因一个,鸡蛋又怎可放在同一篮子里。 范氏的眼珠溜溜几转,只好又说:“大姐也想为卢四纳五姐做妾。” “五姐去做卢氏的妾?”谢贤拾起高几上的《论语》,还没翻开,便已连着冷笑几声,“大姐真是好打算,女儿嫁出去倒真像泼出去的水,开始打起娘家的主意来了。” “大姐是这样说的,我却觉得先风光大办嫁过去,妻妾不论,成个娥皇女英的美名也好。”范氏略显慌张的咽了咽口水,强撑起笑颜,还不忘为女儿找补说辞,“王三虽是三大世族的子弟,但卢四近日也刚升任。” “拒了王三的正室,去做卢氏的妾,岂不是在羞辱王氏?当真是个妇道人家,满心只为后宅那点事算计。”谢贤扔下书,目光冷冽,俨然已经动气,“他卢家再升官又如何,若没我们点头,别说升官,只怕陇南之地才是他死后居所。” 他生怕如此不开智的妇人日后坏事,言辞愈发激烈:“卢家祖上是如何几近灭门的,几朝几代落得声名狼藉,现今连个世族都不再是,娶个谢门女儿为妻已是恩赐,倒还敢肖想为妾,真是好大的风光。” 范阳卢氏一族的权势地位在汉末时乃是天下世林独一份,皇帝要去妃殿都需先问过卢氏的故事流传至今,可其权势让子弟渐失志向,仗着自家位高权重开始胡乱非为。 好日子没享几年,各地纷纷起义,处于权利中枢的卢氏二房被灭门,血流满金陵各街道,各州郡的卢氏分支也惨遭屠杀,范阳卢氏迅速衰败,不再被列入世族。 历经五朝休养,卢氏第三房的卢兴受封国公,仗着有开国之功请求重入世族,皇帝让他去征求谢氏的意见,被谢氏拒绝,所以卢氏虽家族显贵,子弟多有官爵,却并不是望族。 唯恐眼前人又积攒怨忿加重病情,谢贤削去原先的躁怒,缓和下语气来再次重申:“我早说过,谢家的女儿无嫡庶之分,五姐与你所生同样是金尊玉体,她们做妻,五姐自也是妻,所嫁也不会比她们差。” 范氏埋头不再作声,亲生的是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人护着自己的肉是天性,在有些事上难免亲疏,这些男人又怎知女子怀胎十月的心。 谢贤也没了继续待的兴致,只想着说完正事就走:“张衣朴被遣去寻修道的五公主,我特地向官家讨了恩典,让六哥同往,他多去见见外面的天地,心胸也能开阔。” 刚一说完,谢贤就站起身去拿横杆上的外衣,边穿边继续嘱咐:“明日就走,让人给六哥收拾好行装,也不至于忙手忙脚。” 范氏急忙跟着起身,吩咐完外头的小厮点上灯,又转头来问:“有五公主的踪迹了?” 谢贤捡起丢下的书,卷好拿在手上:“说是在四川一带见到过。” 历代就只出了这一位特立独行的公主,范氏难免好奇多问:“五公主修道之心如此坚定,还以为官家这次就由着她去了,怎么还要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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