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刚五岁,花苞尚团着,瞧不出什么,只是年岁渐长,长辈都开始说她与二姐长得极像,因二姐没留下小像来,有多像,除了亲近的长辈几人,谁也不知道。 她也知道王六娘是为撮合她和王三郎来的,王谢年轻一辈中结姻亲的只有谢二娘和王三郎,两大望族若无姻亲把持,各处都难配合。 二姐没了,自然要再结姻亲,谢氏只有宝因适婚,而王氏族中适婚的子弟大多早有婚配,未婚配的又是旁系分支,怎么敢拿来配,嫡宗中又只有鳏居的王三郎还堪能婚配。 - 祖师殿中,范氏也大约猜出孙氏所谓叙旧是怀着什么心思。 谈及各自的子女,孙氏直叹:“说起孝顺,还是你家五姐最喜人,多少世家妇人都说能得为妇,当大祭家庙。” 宝因的孝顺一直是妇人间的美谈,有年盛夏热死许多人,每日的晨昏定省她却不曾有过缺失,熬过那年,她的命也丢了半条。旁人瞧了直问为何如此,她答:“母亲免我晨昏定省是体恤我,因而我更不能对母亲不敬。” 范氏在五姐婚事上被谢贤骂了一回,仍心有余悸,故意将话说得有破绽来表达婉拒之意:“五姐幼时曾算得是太极贵人的命,她的婚事,除祖宗神仙外,谁也定不了,这才说余下都是祖宗的事,只看谁家得祖宗福佑。” 孙氏听出其中的意思来,但这次出来也是被吩咐过的,只好再婉转言辞:“文哥儿也八岁了,三郎鸾胶再续,又怕亏待他,若是亲近的,自然也不怕。” 竟拿她外孙来挟持。 范氏正不知如何接话,十姐突然醒转,闹着要找母亲,女冠只好领来这里,她屈身理平十姐衣裳褶皱,才去答孙氏的话:“若太太信得过我,将待选娘子的小像拿与我看看,也好同你出出主意。” 前后左右都不得其法,孙氏不再自讨没趣,寻个由头先走了。 回建邺的车上,范氏估摸着那王六娘也说了些什么,与其让外人胡说乱说,她干脆先说清道明:“你大人心属昭国郑氏和清河崔氏,只是还未定是谁,但左右不过这两家,大约明后两年,五姐也要做他家新妇了。” 宝因垂眸,缄默着。 郑氏虽被世族所瞧不起,但权势滔天,未娶的子弟也中规中矩,不像其他几个风流成性,崔氏也是望族,子弟都是品德高洁之人,两家都算是好去处。 范氏见这个女儿一言不发,不禁疑惑起来:“五姐不喜欢这两家的子弟?” 宝因从思绪中回过神,赶紧摇头,露出个极浅的笑来:“女儿只是想着能侍奉父母的日子不多了。” 范氏看着宝因,终究是养了这么多年,两人互有提防算计的时候,但又何尝没有真情的时候呢,她揽过宝因,轻拍着肩膀:“儿女长成,嫁娶是人道,不必放在心上,父母者,只是行养育之责的人罢了,须得明白我们也不过一场过客,早明白才早得解脱。” 长睫覆下,宝因想起谢府的节瓜院来。 作者有话说: “天下何安?正王谢”:天下为何如此安定,正是因为有王谢子弟。
第4章 众多姊妹中,李风最看不惯就是五姐李月,身为女子,身为公主,却偏要离经叛道,不走女子该走的道,读女子该读的书,甚至连他那个爹对她也纵容过度,全然撒手不管,岂非是让天下女子效仿。 一想及这些,他五脏庙内徒生灶火,实在不耐烦,先改道去往洛阳。 随行的谢晋渠则在前往青城山途中,偶遇敬仰的隐居名士,九叩山门而虚心求学,修书家中要迟回建邺。 只有张衣朴率领部下在青城山等了八日,日日叩观门却不得见五公主,只好回禀皇帝,哪知上报的文书刚送出,清都观就来了女冠。 女冠双手合十唱道“无上太乙天尊”,相隔几瞬后,淡然直言:“清晨观中弟子点香时,发现真人于昨夜羽化。” 张衣朴快马回驿站,研磨提笔写书,急匆匆盖好泥封,蘸墨写下“马上飞递”,跨过门槛交给等候的驿使:“快!加急将消息送回宫去!” 宫中的李璋才看完第一封说李月不愿回宫的态度十分坚决的文书,无奈摇头,正想就此作罢,紧着近侍又送来第二份“马上飞递”的文书,这是出现紧急情况才会加署的字。 他拿着瞧了许久,砚里的墨即将干涸时才打开。 待第三日,张衣朴收到皇帝手谕,展开看过后,即刻到清都观诏告:“圣上手谕,准怀安真人葬于青城山,塑像于青城山清都观、缈山怀安观两处供奉,诏封‘无上金仙法师’。” 接过旨,观中女冠开山门迎皇家,禁止善信入观。 皇宫中,始终盼着与女儿再相见的贤淑妃得知李月死了的消息,好几次都昏厥过去,醒来又是大哭,身形消瘦如同枯骨,李璋瞧不下去,让人陪同她去往天台观问道,宽宽身心。 才到观中,贤淑妃开口便是问女儿死后的去处,自从幼时发生过那件事情后,李月一直痴迷于得道成仙,更是恨上了皇宫,不论她怎么劝说都不听。 上清法师先行道礼,再行君臣礼,然后当场卜了一卦,皱眉摇头:“怀安真人亏欠了人,登不上仙名录。” 被一提醒,贤淑妃不知道想起什么陈年旧事,恍然大悟的叹气:“五姐有一门幼时结下的姻亲,不曾听那人有婚配,怕是还在等着。” 有皇家姻亲在身,谁又敢尚自婚娶。 上清法师抓了把纸元宝扔进火盆,和蔼笑着:“这是因果承受,如果要了,需要有人帮她。” 贤淑妃抹掉眼泪,这是要有人代替公主嫁过去,所幸并不是什么难事,天下都是李家的,让人替嫁又算什么。 她赶紧追问:“这人选有什么说法。” 想起那人的嘱托,上清法师不敢不遵,拨弄着火星,悠悠开口:“玉体又怎么能拿石头来替。” 得到这话,贤淑妃一回宫就直奔长生殿,只怕迟了就来不及。 李璋听后,只有满脸愁容,扶额说道:“如今世上,还有何人能与郑王谢三族的女儿比拟金贵。” 王谢人伦盛极之时,世家女儿甚至比皇室公主还要尊贵,从不屑与皇室通婚,所以郑氏送女入宫的行为才会被他们不齿。 贤淑妃见皇帝迟迟下不了决心,从宽袖里扯出帕子,搬出十几年前的那件事来,小声抽泣着:“如果五姐那夜能好好呆在我身边,也不至于是现在这样。” 那一夜,李月跟着还是四大王的父亲进宫赴宴,回来后高烧不断,再也不肯进皇宫。 李璋拾起案桌上的奏疏,瞧着署名忽然笑起来。 - 整个长夜,长生殿的烛泪已经堆垒成蜡人。 李璋坐在青玉案前,亲自提笔拟好旨,随后又凑近烛火烧了,复再拟旨,再烧,一直到天亮都没睡,朝会也没去,在辰时急诏谢贤进宫。 听着外头紧密的脚步声,他先扯掉束发的金冠,然后拿出一副字帖挂上。 在外面整理好衣冠后,谢贤才入殿,臣子还未走到案前三尺三,做君主的已经先失礼起来。 “子仁。”李璋如折腰的木枝,径直扑向谢贤,一出声就痛哭起来,口喊着谢贤的字,“我不配为人,不配为人父,更不配为君父。” 谢贤被吓得愣在原地,低头看死死抱住自己腿的人,披头散发全无君王模样,他也随之跪下,双手用力扶住,却又见这人眼底的乌青和眼中红丝:“官家,何出此言?” 李璋满怀伤心的悲叹:“五姐成不了仙。” 谢贤还当出了何事,听到此言,只觉得好笑,成仙之说本就是假的,他捡了些好听的官话安慰道:“五公主道心坚定,苍天可鉴,定会名列仙班。” 说罢,便要扶起这位君主,但李璋犹如泰山岿然不动,反而死死抓住他的手臂。 “子仁你不知道,一切都由我起。”李璋抬头又低头,摇头又长叹,悔恨之心昭然若知,“林勉死时,我感动他对昭德太子的情谊,下旨将五姐婚配于他的长子林业绥,万万料不到这成了五姐的捆仙索。” 谢贤脸色滞住,瞬息又继续宽慰:“上清法师道法高深,定有法子解决。” 李璋捂脸哭起来,像是在哭自己的命:“法师说需有人代替五姐嫁过去,还必须是贵女不可。” 谢贤恍然明白起来,脸色也略显僵硬,眼前这位皇帝子嗣艰难,夭折十几个,活着长大成年的公主就只有李月一人,所以才会如此宠爱。 “郑王二家与我没有手足情谊,而子仁与我互为知己,我又实在不忍。”李璋先一味地哭诉,再剖心掏肺的诉说与谢贤多年的知己情谊,最后又是懊悔的模样,“如今想来,我那时便该听你的话,只可恨世上没有早知道。” 外面突然大雨倾盆,砸的瓦片和坚石闷响,谢贤瞥到那副字帖,想到少年时那段恣肆的日子,下定决心后,一把扶起李璋,退后拱手行礼道:“我家五姐若能助五公主登仙,也是她和神仙的一段缘。” 李璋欣慰一笑,缓缓挺直腰板,换以居高临下的帝王姿态注视着。 - 宝因近日多梦难眠,唯恐是自己无意中犯下恶业,今晨刚起来,膳食也没用,披衣起床就开始提笔誊写《太上感应篇》,才写至“是道则进,非道则退”,窗外的芭蕉突然折了叶,紧着细细密密的雨点落下,越下越大。 在外头采花的玉藻以手遮头匆匆跑到廊下,赶紧放下花篮,掸掉身上雨水,许是浑身湿了大半,心中郁闷,不由得发几句牢骚:“这场雨真是下得莫名其妙,往年热死人的时候不见它下,现在倒一股脑的全倒下来,真不知下得是什么坏水。” 屋内的宝因也被这雨搅得失了兴致,怏怏起身,进到里间换了衣裳,简单梳洗过后,在绨素屏风后的坐床上,肘靠矮几,手托腮,拿起颜公所写的墓志拓本看了起来。 大雨之中,一辆狭小的驴车转弯驶进长极巷,又偷偷进了谢府西门。 范氏看着眼前哭哭啼啼的人,耳朵嗡嗡直响,脑袋也一阵钻痛,扶额直呼:“你是嫌我活长了,才特来索我命的。” 在旁服侍的李傅母赶紧去扶跪在地上的女子,好言相劝:“大娘且先起来,有什么话好好与太太说,哭起来倒伤眼。” 谢兰因撇掉来碰自己的手,看着高座上的人声泪俱下:“我嫁给卢怀春十年,到第三年才怀上,好不容易怀了,却都是女郎,我这谢氏女儿的身份早不能桎梏他,再过些时日,只怕要纳妾进门了。” “不过是几个外室,你就受不了了,要早知这样,将你嫁给粗野农夫多好。”范氏痛骂几声,念着这是自己的亲骨肉,平息心中怒火,无奈安抚,“外室生下儿子,你若愿意,便直接抱来养,这是天经地义,礼法所定的事,卢四也不敢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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