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因只当他太累,以此来舒缓,又用另一只手去摸着男子的耳廓,当下诧异:“原来怀疑的几个都不是?” 林业绥摇头,手上未止:“这两月来调查一番,已基本可排除。” 宗正始终都拥护嫡长子继承,甚至纵容这位太子私下信佛,即使当年昭德太子要宠佛灭道,也是因为世族本要借此来废东宫,他们这才匆忙选了位于律法上有瑕的富商出来,目的就是要保住昭德太子,既要保,又何必杀。 宗正.寺今日拥护的也照样是嫡长子李乙,曾对皇帝偏袒七大王的行为多有嗤鼻,并经常搬出族规来说教。 “只剩世族。”他道,“可线索太零散,始终难以串连。” 一场重病,使得天子如此着急想要查清此事,这是觉得寿命无几,不愿带着去黄泉,且自他父亲死后,关乎昭德太子的一切便已定论,朝中无人敢提,何必还要再自找麻烦。 王廉公掌握权柄数十载,那日又怎会听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却依旧装作不知,过于急切的想要他相信是天子所为。 太原王氏当年究竟参与了多少,皇帝提前诏人回来就像是只等着清算。 恰在此时,乳母抱着哭闹的慧哥儿来了,宝因不得已,只能先舍下男子,将手抽离,几步走到门口后,挑帘出去,站在外间轻声哄了好一会儿,等孩子安静下来,脑中也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宝因急忙回到里间,说道:“听说五公主儿时在宫中发生了些不大好的事才修道寻清净的,或可由此探查一番。” 她那时尚在闺中,与范氏去赴宴时,记得曾听郑家妇说过此事,虽说得隐晦,但也不难听懂,贤淑妃心中始终都认为五公主是瞧见或听见了自己父亲杀害昭德太子的事,所以才一直怨恨着皇宫和这个父亲,始终不肯回到她们身边。 贤淑妃时常以此来埋怨皇帝。 林业绥默想几瞬,眸光渐凌厉,李月当年随尚是四大王的皇帝入宫所赴的正是端阳宴。 抬头发现女子打起哈欠来,他起身把睡着的林真悫抱过来,让她先上卧床,然后走去外间将人交给乳母带回小儿房。 再进里间来时,女子已在床上,把两床衾被都给铺开了,他将身上所披的外衣放去东墙的横杆后,徐步至床边:“明日旬休,我需去四川一趟。” 宝因掀开自己的那床,边摘珥璫,边看向踩着脚踏上来的男子:“要去几日。” 她知道五公主便是在四川青城山度过了人世最后一段日子,倘会留下些什么,也必是在那里。 “还不知道。”林业绥躺下后,伸手把正要躺下的女子揽入怀中抱着,声音低沉道,“要不幼福随我一起去?” 宝因稍楞,以为男子是要掩人耳目,随即点头。
第113章 服丹 次日卯时, 宝因将府中的大小事务交给袁慈航代管后,便随着林业绥启程去了四川一带。 坐马车数日,又乘船五六日,终抵达青城山。 当地郡守也已提前接到私人文书, 领了武吏等候在山脚下。 车驾停下, 一男一女先后下车。 纵然郡守早已在心里做好准备, 可甫一看到建邺来的高官, 还是不免激动,立即走上前, 竟行了稽首礼:“林仆射。” 林业绥长身玉立,缓垂下眸子, 扫了一眼后, 眉目半敛又舒展开, 径直抬脚走过这人。 戴着帏帽站在一旁的宝因也有些被惊到,如此隆重的拜礼,向来只用在臣拜君、子拜父、拜祖拜庙中。 童官注意到男子的神色, 赶紧上前去扶起。 郡守也急忙拍掉下裳的泥土, 跟在后面说道:“这些人都是官署中有些功夫的, 做卫戍之用有余。” 林业绥颔首,语调极淡:“守在道观外即可。” 宝因微微拧眉。 林业绥察觉到女子的担忧, 拢过她的手, 私语道:“我此行出来,便是再也遮掩不住调查昭德太子之事,小心为上。” 一行人拾阶往上时, 随着男子走在前头的宝因, 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越往上走, 这声便越发大起来,不再是和风细雨般,而是飞流直下的豪迈,到了半山腰,居高望下去,竟是一条蜿蜒群山间的江河。 翻涌的江声滚地而来。 她自出生便都是待在建邺,从谢府到林府,辗转于高门所递的邀贴中,从未见过书上的清江自峡谷出是如此鲜活,此刻不由生了痴呆,犹如看着谢晋渠随着张衣朴出远门的那次。 林业绥见女子在侧首看山水,便等在原地,瞥见纱外所缀的珠帘两股交缠时,伸手慢条斯理的给捋顺,每一下都带着对眼前之人的眷爱。 不一会儿,宝因从痴中回神,再步行四十丈,他们便到了观门外,一阵风袭来,吹起帏帽所坠的白纱。 她抬手,轻轻压下。 林业绥两指轻揉着掌中玉手,温润道:“幼福虽不知隋郡的风,却可知青城山的风是何样。” 宝因有些楞神,倏忽想及他们途中所乘的船,按照原定计划本是只需走陆路的,但走水路所经过的郡县要多些。 只是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清都观的监观便出来了,右手持左手大拇指,行着拱手礼,眼睛环视了一圈周围,密密麻麻的人,还有官吏以及本郡郡守:“不知善信所来何事。” 林业绥漫不经心的扯下腰间的鱼袋,嗓音清幽:“陛下疑心怀安真人之死,遣我前来探查。” 五公主曾在此修行,接待过皇室中人,监观自然立即认出这是三品以上的金饰鱼袋,当下便避让过一边,迎人入观,心里也变得战战兢兢。 把所有可能都想了个遍,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见要进观去,宝因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出,悄然往后退了两小步。 手中柔软不见,林业绥眉头微拢,淡淡瞥了眼,最后顾及到有一众人站在这里,压下那股渐渐发酵的躁意,抬脚迈过门槛。 武吏守在观门前,郡守也跟着进去了。 宝因手掌也垂落在身侧,松松握着块裥裙的布料,使鞋履得以露出,而后上石阶,步履缓慢的走在观中,只见地上爬满青苔,还有一池莲花。 各殿与静室皆是历经岁月的古朴,的确是个清修的好去处。 看到男子已进去,监观吩咐名女冠陪着宝因,随后匆忙去说道:“真人乃入定羽化,这是我们观中师兄弟亲眼所见,当年本观更是被张特使的人守着,不知官家因何疑心。” 穿过廊庑,林业绥站在三清殿门口,听到女冠的话,眸光始终没有丝毫的波动,不过是个托辞罢了。 他不冷不淡道:“羽化之前可有何异样。” 监观张口就来:“并无异样。”说完才仔细想了想,添话道,“若一定要说有,大概便是羽化的三日之前,真人命身边的小女冠誊抄了几首诗文,嘱咐师叔等她羽化后,烧掉生前所有的吃穿用物,不准让从建邺来的人碰,更不能带回宫去,以免弄、弄脏了她难得的干净,倘陛下和贤淑妃一定要些她的东西,便送那封信回建邺去。” 弄脏二字,她说得磕磕巴巴,生怕因此被定了个妄议皇家的罪名。 林业绥捻搓着指腹,转过身,背对殿中三清像,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女子身上:“抄的哪首诗。” 九载之前,监观还是观中修行的女冠,跟随其师父接待过张衣朴,紧接着处理了怀安的事,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最不好相处的小师叔原是皇室的五公主,故对其中细节更是铭记,说得也是斩钉截铁:“白乐天的《读史五首》,还有一副真人的真迹挂于她生前所居的袇房内。” 简单问了两句后,林业绥忽皱眉,语气难测:“我近日会暂居在山腰的另一处道观中,还需监观配合些日子,郡守亦不必跟着,我此行并非是人人皆知的公务。” 郡守想着或是天子私下所交代的事,不宜宣扬,拱手作揖一番,下山回去了。 监观也施道礼,称是。 他们刚离开,男子便几步下阶,走向快踩到青苔的妻子,温凉的掌心握住其腕,把人带回自己眼前,再顺势重新扣住其指:“走吧。” 宝因摘下帏帽,偏头看向他身后:“都已问完了?” 林业绥带着女子一步步离开这,声音又恢复原先的平淡:“什么都没留下,唯一可知的便是死前将白乐天的《读史五首》送到了长生殿。” 宝因闻言,不由垂眼,默诵起这首组诗,所吟之典不下十个,有楚怀王流放屈原,荒淫国政,汉文帝疑心贬谪贾谊,所流露之意皆是含沙射人影,巧言构人罪。 难不成昭德太子也因奸佞巧言而陷入过困境。 可当时的天子还不是如今这位。 苦想不到时,他们不知不觉中已步行百丈,携带着奴仆的二人来到了半山腰的庙观。 吃过斋食,暮色开始从四面往中间合起,而入了夜的青城山,只觉寒意刺骨,比建邺更甚。 濯洗过头发的宝因坐在炭盆边,连发也顾不上绞干,双手置在火上烘着,寝衣之外还添了件夹棉的交领旧袄。 玉藻净面回来,呼着冷气,使劲裹着身上的衣物,正要进去为女子守夜时,旁边居室的门有了响动。 她急忙低下头退让。 注意到门口的动静,宝因抬目过去,瞧见披衣散发的男子,轻笑一声:“爷不睡,怎么来我这儿了?” 到底是在道观中,他们二人便分开来睡了。 瞥到女子的乌发还湿漉着,林业绥顺手拿了巾帕,走过去给女子绞着发,声音带着诘问,其中情绪更是难明:“白日里为何要离开我身边。” 听到这话,宝因蹙起眉,似是已不记得男子所说之事。 得不到回应,林业绥垂下的黑眸愈发幽深。 烤到灼热,宝因轻搓着手,驱散不适的同时,也终于想了起来,她展颜笑道:“你那时要办正事,牵着我算怎么一回事。” 林业绥默了片刻,手中动作也停下,随后才不紧不慢的继续:“还以为幼福是因为五公主。” 宝因抬头,脖颈抻长,看着头顶上的男子,杏眸在烛火之下被镀了层亮晶的水光,声儿也软了下来:“怎么还记着,那些不过是我的气话。”她想起清都观外,想问却没问出口的话,“爷又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她原以为是掩人耳目,但一到这儿,便有郡守等着,还带了武吏,可见这个人压根就不想着要瞒住谁。 林业绥宽厚的手掌落在这截肌肤细嫩的长颈上,笑然:“自是担心这次回去,不知幼福又要说些什么话来气我,不如带在身边放心。” 被这么一抚弄,宝因只觉喉间痒起来,身子也酥麻,急着躲开:“看来是我多想了。” 将女子的头发绞干后,林业绥走去对面坐下,撑头笑看着她:“幼福想的什么。” 宝因莞尔一笑,没有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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