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便听见舍人跪地的闷响声:“陛下,陛下,廉公乃开国郡公,天下名士与儒生无不崇敬,您千万不能杀了他呀!要是廉公死了,天下要如何看待您,会说您无仁德,杀贤臣。” 一人哭着抱着天子的脚,尽力劝告,另一人赶紧弯着腰跑出殿要去请人。 急促凌乱的脚步响起,舍人出了殿,抬头看到静默而立的男子,脸上焦色缓下一些,连连哀告:“林仆射来得正好,您赶紧进去劝劝陛下吧,这要真杀了,国政必会不稳,且王廉公还是您的恩师。” 林业绥眸底的波澜重归平静,沉声道:“进殿禀告。” 舍人转忧为喜,笑着欸了声。 不多时,便又出来迎男子入殿。 迈步进去后,林业绥淡瞥了眼地上的王廉公,面色虽发白,但神色宠辱不惊,置此欺侮于度外。 淡漠收回视线,他拱手道:“陛下所交付之事,臣已查清。” 一番动怒,胸口早已喘不上气的李璋缓了好久才呼吸通畅,对男子的话却未加理会,反讥笑一声:“他是你恩师,林仆射便无话可说么?” 刚从青城山回,竟直来这里。 林业绥知道天子起了疑心,他只能独善其身:“臣进宫是为回禀要务,还未清楚老师犯了何国法,不敢妄言此事。” 李璋眯眼打量了会儿,然后捂着胸口,气若游丝般:“那就说吧。” 想起当年皇帝邀自己入局,林业绥半阖眼皮,先道:“怀安真人为自杀。” 李璋默然不语,知女莫若父,他当然知道九载前,自己遣张衣朴前去请她回缈山修行,会发生些什么。 五姐性子是众多儿女中最倔的一个,倔强到偏激,儿时不喜去见郑家的几个表姐,可贤淑妃总是相逼,五姐便能为此弄伤额头来躲避。 五姐幼时,他还是疼爱的,可多年未见,没有承欢在他膝下,便也淡了,况隐忍已多年,眼看将要破局,这步棋必须要走。 权柄要重归皇家。 贤淑妃既如此想女儿,顺势而为有何不可。 猜想被证实,林业绥眸底那池水也未有什么波动,转瞬便言:“凶手便在怀安真人送给陛下的那首诗中。” 李璋皱眉,那首诗他瞧过,咏史抒怀的罢了,五姐对他们的相逼不满至此,死前都还要讽他一番,故瞧过一次便再也没打开,但又怕里面当真有什么隐喻的,便挥手让内侍去取来。 林业绥扫了眼匆忙走去偏殿的内侍,不慌不忙的继续说道:“玄度法师也已寻到,他说昭德太子知道自己会在端阳那日死,且知是谁要杀,并日夜诵经为那人消业果。臣去寻玄度的路上,遭到过刺杀,为首几人的口音为淮阳郡与邵阳郡,背后之人意图掩目捕雀。” 这些话听完,李璋仍还在云雾之中,只觉一切都零零散散,可当内侍捧来的那纸诗,静下心来仔细看出不对劲后,再稍作一想,便都明白了。 他双手开始发起颤来,似无助的孩童。 琅琊王氏,太后。 * 李璋犹行尸走肉般的走到蓬莱殿,原先还算挺直的背在途中已佝偻下去,他忍着悲愤,像过去二十载那般,乞求道:“臣请见大娘娘。” 王太后这次未开口相拒,只是久久不语,宫中早有流言,天子常入梦魇,被昭德太子的灵魂纠缠,以致身体每况愈下,性烈如火。 到底是亲手带大的,犹如亲子,她叹息一声:“四哥进来吧。” 跟随而来的舍人赶紧上前,推开殿门。 李璋再也提不起任何力气,缓慢的像耄耋老人,好不容易走进去后,直接开门见山,比起天子的声势,更多的是为人子的无奈:“已多少年,臣每念及二哥,难抑心痛。” “二哥既已逝多年,四哥不必再挂怀。”王太后久居于此,从不见阳,面容透亮,如那蝉翼,肌肤之下的青丝明细可见,望着这位养子,满头白发的她不忍落泪,文帝六十而崩,都没如此老态,“四哥瞧着比你父亲...” 不必挂怀,呵。 李璋浑身都抖了起来,努力抑制着满腔愤概和哀怨:“儿时我与安福丧母,是大娘娘养育我们长大,生而不养,断指可还,未生而养,终身难忘。二哥更是待我们宽厚,我性子急躁全靠二哥劝解,但这些年没有二哥,我也能忍住自己的脾气,凭着咬牙撑过来,多少夜里我都恨得想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且安福死时,二哥说不让我冲动,他自己却不顾东宫身份,亲自去打了郑戎一顿,可这么好的二哥偏偏不明不白的死了。” “臣没有娘娘的福,活不了几时,只想彻查二哥暴毙一事。” 王太后听闻,瞬间便面容失色:“已成往事,四哥何必再追!” “因为‘臣不讨贼,子不復仇,非臣子也’!” 因这事,失去兄长爱女的李璋再也隐忍不住,衰老的脸庞承载着无尽的眼泪,声音微微发颤,可怜的像是无家可归的人,心头悲痛难以复加之际,更是连跺两下脚,以此来疏解这抽心呕肠:“大娘娘可知,五姐因何死的?她看见了,她一切都看见了!” 年近五十的天子,在母亲面前,又变回了哭喊质问的幼童。 王太后怔住,看见了?五姐那时不是被哄睡了吗,她不是把人留在了偏殿吗,为何还会看见? 她竭力苦心积虑想要忘却的旧事,便这么铺天盖地的袭来,她呲牙扶头,好像回到了十九载前的那场端阳宴上,小娘子一眼便瞧出祖母的伤心欲绝,上前去搂着安慰,怎么也不肯离开。 不需任何一句话,所有真相都已明了。 李璋癫狂大吼,猩红泪眼:“娘娘为何要这么做!二哥是你亲生的!” 他收起脾性,坐在这至高处,做世族眼中最满意最听话的皇帝,牺牲儿女,为的就是要重振皇权,扳倒三族,再为兄报仇。 可如今,要如何报。 王太后端坐在椅上,仅靠扶着椅手,才能维持着这最后一点的体面:“因为我出身琅玡王氏。” 二十载前,那场使得她形虽未成槁木,心却如死灰的密谈,好似陵江水那般再次淹没了自己。 “母杀子从何来?道奴也是王氏的血脉!” “皇后自个问问,他可还认母族舅氏?好一个监国太子,上来便要拿母族开刀。”王氏族长怒瞪着眼前这位文帝皇后,“琅琊王氏几百年的根基怎能毁在一个黄口小儿的手中,若要叫我出手,莫说全尸,连发丝都要烧个干净,一把扬了!” “皇后出身哪里,长在哪里,凭借什么活着,心里都得掂量个明白。” 妇人啜泣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哭什么哭?王氏不以女眷入宫谋仕乃族规,凡为王氏子弟皆要熟知,但你自个偏偏要嫁进兰台宫去,还生出了个这样的儿子!” 昭德太子监国期间,王氏不止一次派女眷入宫找她,要她制止这个儿子的所作所为,直到前朝君臣已想要彻底消灭世族,王氏族长终再也坐不住,亲自来了。 她杀,便留个体面;王氏杀,则如何解恨如何来。 而王氏代表的是天下世族,她已是别无选择。 她退住蓬莱殿,不愿见先帝,是无颜敢见,二哥出生时,小小一团,脐带还未剪断便先抓住先帝的手指,使得先帝喜不自胜,赐小名为道奴。 他们二人最爱的儿子,被自己给亲手毒杀了,本就重病缠身的先帝更是因此悲恸过度而崩。 多少个夜里,望着这双手,都想寻死,故拒绝看医,可后来建邺开始流出道奴为四哥所杀的谣言,更堂而皇之的猜测是四哥不让生病的她吃药。 道奴已死,她不能叫四哥背上弑母之名。 李璋忽问道:“二哥端阳当夜便死的,为何第二日才有丧讯传出?” 他之所以不怀疑五姐看到,便是因为二哥身边的舍人亲口说太子当夜安然无恙的回了东宫。 王太后只是痴呆的看着殿内一角,她也不知在兰台宫饮毒而死的道奴,为何会出现在东宫。 前尘旧事,何必再提。 道奴只恐已托生,定是已托生,所托人家必如他所愿那般兄友弟恭,父母仁爱,长乐未央的活至长寿。 老妇不言,李璋便自问自答:“因为二哥孝廉,他爱大人与娘娘,可比起先帝,最爱的是娘娘,二哥初入主东宫,便哭着找母亲,所以即使明知母亲欲杀自己,却还担心母亲会因此受罪受难,臣甚至不敢想二哥究竟是如何度过那最后半月的,一日一日的等着亲生母亲来杀。” 天子哀嚎着仰头问灵:“二哥啊二哥,你为何要生得如此仁孝!” 王太后苍老的瘦到只剩皮包骨的手捂着心口,又捂肚腹,最后竟是从椅上滑落,一副骨头砸在地上,像是肝肠都已断了,又像是万箭攒心,呼天号地却没有丝毫的声音发出。 道奴,你恨恨阿娘罢。 * 皇帝离开后,林业绥走到王廉公身边。 他垂眸瞧着这位恩师,心绪没有丝毫的涌动,想问的只有一件事:“那日围炉赏雪,老师为何要骗我。” 面对这位学生,从昨日便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王廉公终于开了口,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内心所想:“我入仕为官做人,皆谨慎律己,当年以血肉方拼出这样一条路来,终受世族敬重,郑王谢也得俯首称我一句廉公,为的也不过是太原二字。” 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虽并非同族,但常因同姓被较之,上至先祖,下至当朝子弟,学识才问、私德建树与所联姻世族,无有例外。可不论哪朝哪代,太原终不如琅琊,前朝用一句“同为王,犹云泥”来编排太原王氏,而其族中的某公在最显赫时,曾欲求娶谢氏贵女,也被皇帝以“谢氏非王配,若配,另有王”拒绝。 王廉公又叹道:“从安,我们师生二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家族,什么都可以舍出去。” 林业绥低头,勾唇笑了笑。 不知过去多久,终有内侍双手叠在腹前,快而稳的碎步走来:“陛下说廉公可以走了,无论去哪都由您,但命还是名,廉公自个选。” 弑君自古便是受人唾骂的禽兽之行,为人不齿,此事一旦公之于世,太原王氏将会遗臭万代,而其余世族会首当其冲的指摘。 王廉公俯首谢恩,挣扎着要起来,但跪久了,已麻到没有知觉,几次踉跄。 林业绥微微弯腰,伸手搀扶起这位老师,陪着他从长生殿一步一步的走出去。 行至阙门时,王廉公已做出自己的选择:“圣人说老而不死为贼,我活到这个年纪,将有百年,人早已是死的,是该去见武帝了。” 太原王氏与其他,他永远都会选前者。 林业绥默然,这个选择不过是意料之中的罢了,十岁拜师,至今已整整十六载,可谓为师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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