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陆府仆妇递来她们六郎写好的书信,宝因接过后,撑着椅手起身:“既已和离,陆夫人便要明白‘有缘即合,无缘即离’八字,好聚好散,夫人若到外头说些折损三姐名声的话,我自也能让你家六郎孤苦一世。” 忽然和离,必有流言,何况林妙意刚小产不久,其中恶言只怕会偏向陆府,崔氏要留人养好身子再回林府也是此意,但此法不通,往后若有人相问,为自个儿郎说好话无可厚非。 可女子这话,彻底断了可能,崔氏当然知道谢氏贵女在建邺的人脉比自己更甚,当下也只能咬碎牙,笑着应好。 * 于崇仁坊新建的昭德观中,一身鸦色衣袍的男子背手立在主殿前的栏杆处,垂眸看着底下梓人在打造三官神像。 这座道观是天子特地为孝昭皇帝所建,已几近完工,只差殿中神像未雕,他奉命前来审察。 站在男子身侧的裴敬搏却没有闲心看这些:“听说昨日陛下让李氏宗室的人去了西北。” 皇帝的身子一日比一日不好,建邺风云变幻,酝酿多年的西北突厥也不出所料的趁机出现异动,虽让王桓领兵随时准备抵御,可又连派了两三位宗室去担任将军,从旁佐助。 眼瞧着世族被再而三的压制,一心想要出头的裴敬搏自然着急。 林业绥笑然:“也要宗室中用。” 以往帝王为了防止出现前朝那样的皇亲夺权,始终提防着宗室,更是接连打压宗室地位,后又有世族盘踞,在其干预之下,李氏宗室便一直养尊处优,极少涉及政事与军务。 道听途说,如何比得耳目濡染与身经百战。 况且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如此短时间内,天子不过是徒劳无功,他死前能托孤的只有世族。 新帝的根基也只能是世族。 裴敬搏转而又说出几句为天下着想的话:“可陛下急着要剪除世族,不顾一国存亡,让那几人代表自己去监视,又给了便利之权,倘擅自干预征虏将军下发的军令,西北定会出事。” 林业绥沉吟不语,黑眸睁合间尽是冷漠,天子忌讳颇深,他不能出手干预此事,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将来让损失降到最低。 且目前最值得注意的是七大王,太过活络的举荐宗室,不知是讨好皇帝,还是要为日后铺路。 他敛起目光:“让东宫那边随时做好准备。” 这趟本就是为太子而来,裴敬博赶紧应是。 然后,林业绥一言不发。 在这样的缄默中,裴敬搏分了神,远眺着不远的地方,呼出一句:“那似乎是林府贵夫人的车驾。” 昭德观占据全坊一半之地,紧靠坊墙,三官殿又加高了地基,有长生殿之势,足有百级台阶,从这向右侧望出去,便是纵横各坊的街道。 林业绥掀眸,目光微侧。 一辆车舆为红,车顶为鎏金绿的牛车四平八稳的缓慢行驶着,车帏改成了细竹帘,透风却又瞧不清内里是谁。 唯一能识别身份的便是车身所绘博陵山水。 博陵乃林氏郡望。 * 回到春昔院后,林妙意瞧见那颗青梅树哭到差点昏厥,好不容易搀扶回屋在小榻上躺下,宝因刚吩咐完侍女去端来热水,紧着又有仆妇来说姮娥院那位咯出血了。 王氏瞧出女子抽不开身的慌忙,过去说道:“你先去看看六姐吧,她那身子更要紧些,想必也是为了今日三姐的事给着急的,这儿有我。”最后仍不放心的嘱咐一句,“看完六姐,你直接回西府就是,不必再往这处来,这胎才刚坐稳,可劳累不得。” 在妇人心中,林妙意这档子事自是比不得咳血厉害,更不值当怀着身子的女子再来操这份心。 和都和离了,还要林府如何,所有人都围着转才成? 说话间,王氏已把人给推搡到了外间。 宝因没法,只得先往姮娥院走去。 等女子走后,王氏回到里间,盯着周妈妈给林妙意刚净完面,没一会儿又有新的眼泪流下,反复几番后,不禁恨铁不成钢的咬牙道:“身子还没养好,这样哭哭啼啼更伤根,莫不是日后嫁人,还想再被姑氏用小产的由头给逼着和离?” 话头一起,再想起在陆府被那崔氏一顿讥讽,受了不少气,免不得再道:“三姐以为两姓缔结姻缘,光凭情投意合便足矣?别说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出了长乐巷,哪个门户议婚,看的不是家私门第,品德性情?这里头弯绕又岂是你能想清看清的?莫说你,便连你那母亲整日里都不知与各府夫人应酬,都难以晓得摸清,两个瞎子找夫婿,能找到什么好的?现在落得这个地步,又能怪谁怨谁?” 林妙意终于有了反应,伏倒在榻上,哽噎道:“是,我怪不得,也怨不得,我是嫁出去的人,死活好赖都与林氏无关,哪怕和离,也只需袖手旁观。” 听出几丝怪里怪气的王氏怒言:“三姐这话说得倒是没良心了,你要真这么想,明儿就自个回去,看那陆六郎敢不敢忤逆自个母亲,你以为今日用权势逼得陆府不敢和离就是皆大欢喜了,只怕往后更多的苦头等着你吃。” “我、我知道。”这两载来,除去与陆六郎相处甜蜜外,其余日子并不值得留恋,随即,林妙意忽地说出一句只有宝因才能听懂的话来,“可在这世上,惟六郎不会嫌恶我。” 陆六郎知她所有不堪,却肯接纳她,她没有勇气再去试探旁人,女子左右是要嫁人的,日后还能嫁给谁。 王氏嗤笑道:“他不会嫌恶你,惯会抛弃你罢了,但凡有几分骨气主见,何必事事都听他母亲的,又不是五六岁的孩童,看他自小被母亲管着长大就知了,能是个什么值得托付的,这些家私细节又何尝不能看出腻歪来,当初不惜气得你长嫂小产也要嫁的人,便是这样的!” 周妈妈几次想要护着自家娘子,但又因着尊卑咽了回去。 * 已逼近酉时。 离开崇仁坊后,林业绥径直乘车回了长乐巷。 暮色虽还未四合,但天光渐昏,不似正午时分那般亮堂,微明院也依例点起灯来。 男子穿过游廊,往正屋而去。 玉藻坐在院子里缝补那两个哥姐儿的衣裳,听见脚步声,被惊得赶忙起身弓腰,尊呼一声。 瞧着行礼的侍婢,林业绥在檐下停步,记起在昭德观的所闻所见,沉声问道:“你们大奶奶可回来了。” 玉藻微楞,旋即明白男子是知道了大奶奶外出一事,赶忙禀他:“回来便送三娘去了东府,后来大奶奶又遣人来说要在陪六娘用过晚食再回来。” 林业绥敛了眸光,而后不置一言的进到居室。 他用完晚食,慢悠悠漱好口,再去解了衣袍,散了发,沐身浴发好,女子也不曾回来。 日光彻底消弭,只余烛火时,院外走来提无骨玻璃灯的婆子。 宝因被拥在中间,她一边抬脚上阶,一边用细白的手护着微隆的肚腹,借着烛火,小心迈过门槛,转进右边的抄手游廊。 走至屋门口,她起了玩心,逗起那鹦鹉来。 玉藻瞧见,急忙上前低声道:“大爷在屋里,您赶紧进去吧,可别逗这畜牲玩了。” 许是有着白日陆府事在,宝因秀眉皱起,用丝帕拭汗的同时,拿话堵了回去:“他回来又怎的,我是他妻子,这儿是他起居之所,难不成我还得进去三跪九叩,感恩戴德一番?” 玉藻一根舌头像是打了结,说什么都不是,她更不知女子怎么突然便有了这么大的脾性。 话说完,宝因也觉没意思,回身进屋。 玉藻惟恐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人,不好侍奉,忙喊来红鸢端水跟着进去,她上前为女子挽起袖子,卸了皓腕上的金镯,又脱去肘间的续寿巾。 宝因出了一身汗,在盆中盥沐过后,思着前面的事,知道是自己错了,心间实在难耐,又满脸愧疚的挑帘去外面与玉藻万福软语告饶一番才休止。 入到里间,男子正坐在榻边,捧书翻阅,鱼脂铜灯忽闪着,茶盏被掀了圆盖搁在一旁。 宝因先去东壁解开上襦与围裳,随后换上大袖短衫,稍稍遮风,刚拢好,她便伸手拿来灯杖,挑起浸入脂膏中的灯芯,时不时向始终沉默着的男子打量一眼,复再垂眸,那会儿在外头说的话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忆着府中发生的事,她还是先张嘴说道:“三姐今日与陆六郎和离了。” 林业绥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对此丝毫不意外,回府也多少有听底下那些个婆子嚼了舌根,只是他心绪并未有多少波澜,于他这种一旦做出决定便再无回头路可走的人来说,主动选择便意味着心甘情愿的承受,故语调平平,显出几分冷漠:“和离回府养身子也好,接连小产,可见那陆府是没上心的,继续留在那里不过是白消耗气血,她日后要想再嫁,林氏也照样是她的底气。” 一语说完,男子提起刚才所听到的事,嘴角有了笑意:“幼福先前便是为这个生气的?” 果然听见了。 宝因不再说话,和离休弃之事并不罕见,可那些男子都有薄幸无爱的由头或是寻尽妻子的错处,她对此早已看开。 左右又不是不能再嫁。 今日却是头一遭遇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待妻子还有情的儿郎。 不正是应了谢氏嫡母范氏死前嘱咐六哥谢晋渠的话,要为十姐寻的夫婿,不求爱,不求贵,只求尊,只求敬。 范氏不便是如此度过的么。 孝道之外,大多时候谢贤都是尊她敬她的,不是范氏所做,也会为其在母亲面前辩白,但陆六郎若是尊敬林妙意,便不会放任崔氏乱想,让自己妻子在姑氏那里担上个不贤的名声。 可见是易得有情郎,难求无价宝。 见女子眉目沉沉,林业绥搁置下书,谨重将人抱来自己膝上坐着,漆眸被火光染了一抹亮色,似泪点:“其实幼福不必如此急着进屋,为夫还是可以继续等的,再说那侍婢所说的话原也不是我吩咐下去的。” 如此委屈可怜的为自己辩解。 宝因心里登时不是滋味,酸楚冒上来:“那句话本该纠我的不是,平白无事的冲她发了气,又连累你,怎么一个个的倒小心翼翼的来迁就我。” 这样的姿势,女子又挺直了腰,林业绥也未仰头,薄唇正好抵在那儿,他禁不住这样蛊惑,隔着锦布,偷咬了几下红果。 酥麻颤栗之中,宝因恼到直咬牙:“我刚真是白对你愧疚了。”随后嗔言,“我白日发了汗,也不嫌脏的。” 林业绥先说:“还隔了层,有什么脏的。”然后又狎笑道,“这样才叫不嫌。” 宝因顿觉前面显得空落落,低头才见是诃子被解,半耷拉着,堪堪挂住。 捉弄几番,饕餮饱餐一顿的林业绥望着女子眉间总是隐隐有散不去的愁绪,用手帕拭粉皮葡萄上的口涎,温声宽解:“府中还有何事扰你,不如都说与为夫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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