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撞到晦气,赶紧寻了小道去林府,谁知没一会儿又碰上了,仆妇偷偷打量了那几个拉车的,发觉都不认识。 长乐巷附近都是林氏丹阳房五服的近亲住的,或有些出了五服的同宗实在穷困的,也会寓居于此。 许是他们有丧。 如是想着走到西角门,腾手叩开上了绿漆的门,脚都已经迈进去一只后,猛然看到什么,退出来仔细瞧了几眼,赶紧叫人去微明院,请示主子。 人才进院子,就听得仓惶的一句“不好了!不好了!正门外的巷道里停了灵柩!”。 - 长乐巷道宽二十四尺,即使停了灵柩,仍显得广阔。 拉车的几人在按照主家命令停下轊车后,迅速低头退到一边。 不过须臾,马蹄声响起。 林业绥勒紧缰绳,径直翻身下马,瞥了眼两侧宽大的黑棺,凛然道:“叫人来打开正门,迎五哥进去。” 跟在后头骑马而来的童官一落地,连口气都没敢歇,快步走去一旁的边门,与上夜的小厮说了几句话。 寂静的空气中,只听几道脚步声交错。 正门打开的那一瞬,穿孝的人再次站过去,合力把灵柩抬入府中,林府奴仆接连跪下哭丧。 林业绥一身交衽黑袍傲立寒风,漆眸湿润,眉骨染尘却又坚毅,血丝仍未从眼中完全消散,衣襟处露出的白色中衣边缘上,也还依稀可见几滴暗红色的血点。 童官见男子岿然不动,抬袖擦了擦眼角,自己的弟弟,心里怎会不伤心。 他们赶到云阳郡时,那座山已塌了大半,黄土石块堆积成小山,百姓小吏早清理完大半,之后一个时辰没有,便瞧见了泥石下被压的少年,浑身只穿了件寝衣,外袍在十丈外的地方找到的。 男子亲眼目睹,压抑已久的情绪也在那一刻冲破禁制,当着众人的面吐了血。 小厮哽咽道:“隺五爷已回来,大爷也请注意身子。” 林业绥瞧着硕大黑棺渐渐消失在高门里后,脚步凌烈如风的进了府,气息却虚弱下来:“把卫铆、两位叔父还有隺五奶奶都给请到正厅去。” 童官叉手应下。 - 微明院里更是一阵慌乱。 得知有灵柩停在林府正门,昨夜宿在这里的林却意连妆都来不及上,净完面,起身便跑了出去。 宝因稍作思虑,回过神来,心中忧虑会出事,顾忌不了太多,腾地从榻边站起,下了脚踏,直追到屋外,几近被绊倒。 红鸢瞧见,赶紧伸手来扶。 二人一路出了院门,下到台阶,沿着长廊走过穿堂,好不容易跟着追至二门外,却不见林却意人,反见外府已是白幡挂起,奴仆也都穿起孝来。 红鸢不知内因,皱起眉来,没好气的拉住个侍婢,提高声音呵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 侍婢茫然四顾,紧忙向不远处的女子跪倒:“隺五爷已找到,停灵在东府正厅,绥大爷命全府戴孝哭丧。” 宝因听得一口气不上不下,掩唇咳起来,似是怎么也停歇不下,也终于明白男子昨日是亲自为这位幼弟收敛尸骨去了。 - 正厅内,一派肃然。 林益、林勤、林卫铆三人都坐在左边。 发髻上只有支白色珍珠簪的裴灵筠一身素衣,落座于右边,不悲不恸。 在他们到来之前,林业绥背立在高堂左侧圈椅旁,始终不言不语,眼皮半耷,手掌撑着桌几边沿,不知在想什么。 直至来人,他才转过半个身子,坐下看向府中紧要几人,不徐不疾道:“昨日云阳郡的官吏在清理暴雨导致的山体泥石时,发现了一具尸骨,工部侍郎请我前去察看,确是卫隺。” 裴灵筠坐在乌椅中,惨白的手指紧紧抠住旁边用以圈人的圆木,声音如沙砾,短短一句话因哽咽而顿住两三次:“长兄、长兄可知他、他是如何...如何没的。” 林业绥默了半瞬,再开口时,能听到一丝被极力按捺下去的起伏:“据周边百姓说,当夜突降急雨,借住乡里屋舍的卫隺听到声音,惦记南山的土质不紧,恐生灾祸,便匆匆披衣起身,提灯奔走四处去叫百姓离开。那夜方圆九里都听到了南山轰鸣。” 林益、林勤身为叔父,闻言都哀叹一声,老泪纵横的擦了下眼睛,尤其是林勤,更是自责:“都怪我啊。” 比起长兄,与弟弟相处时日更久的林卫铆虽不说一言,眼睛却早已暗中红了起来,控制不住的流起眼泪。 裴灵筠攥着手帕,垂首掩脸,双肩微微抽动,喃喃道:“他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 东府正厅,灵柩置于当中,因已逝多日,尸体面貌早已有所变化,实在难观,便合起了棺。 供桌与贡品香烛皆已摆好,丧布妆点四周,又另有穿孝的奴仆跪在一旁,腰间有孝帕,手中执杖,专门负责哭丧。 赶来的林却意瞧见这副情形,瞬间瘫软在灵前,痛哭起来:“五哥!” 守灵的侍婢仆妇连忙上前,各搀扶一边,小声劝慰,可怎么也劝不好,直到宝因来了,她才好一些。 身为同胞亲姊的林妙意换上粗麻的齐衰孝服来上了几炷香,有过十月血肉相连的周姨娘更是哭倒在棺椁旁。 眼前悲痛,自也惹得宝因心绪翻涌,再难隐忍,鼻翼翕动,豆大的泪珠便那么滚落下来,聚在下颚,将地打湿。 她嫁来林府时,林卫隺还未满十三,会在冬至与兄姊妹来微明院送袜履,祝兄嫂福寿绵长,莲藕收获之际,更是与四兄兴奋下塘去亲自挖藕,后来林圆韫出生,因顾着面子,总是要偷偷多瞧上几眼。 那时羞涩的少年,从入仕娶妻到魂归黄泉,竟只有短短几载。 这六载多的岁月,自己也早将这位小叔子当成家弟般相待,与谢晋渠他们没什么区别。 离家时还壮志满怀的人,归家时已只能躺在棺椁中。 闻讯而来的王氏瞥见女子落泪,从袖中扯出丝帕,帮忙去擦的同时,又提点道:“别伤了身子,这丧礼还得有个安排。” 宝因带着细微哭腔喊了声“叔母”,也被妇人这话唤回了理智,府里已遣人去各府报丧,不出几个时辰便会闹哄哄的,还要置办各种丧仪。 道观那边也得赶紧差人去请法师来。 后又觉她匆忙追着林妙意出来,还穿着一身红色旧袄实在不妥,走前叫人去吩咐圆柳院的那些婆子都帮忙瞧着些周姨娘,又嘱咐完几个婆子照看料理丧礼后,便回西府去换素服了。 来至微明院,玉藻立马迎上来,边给女子打起帘子,边焦急的小声道:“大爷在屋里一直不曾出来,我刚禀话也没回。” 迈过低槛,进到外间,宝因一面摘下项间的金璎珞,一面隔着门帘朝里面打量,将璎珞圈递给旁边侍儿后,便去了内室。 男子坐在靠近西壁的圈椅中,因背阴,使得他整个人都深陷黑暗,身骨虽仍是挺直的,却被一股浓浓的无力感包裹。 宝因走到他身边,指腹抚去他眉骨的尘,瞧见他衣襟处的血点时,心间猛然一下抽痛:“从安。” 林业绥掀起潮润的黑眸,将其中颓败与脆弱毫不掩饰的展露给妻子:“我以为先死的会是我。”然后,再次垂下眼皮,“卫隺小我近十岁,离十八岁只差三月,大人逝时,他还在襁褓中,待我守完三年孝去隋郡时,他虽怕我,但还是鼓起勇气问我一句‘长兄何时归家’,做到尚书仆射又如何,连幼弟都护不住。” 宝因鼻尖泛酸,偏头抹去眼下摇摇欲坠的一滴泪:“卫隺是个从不愿为任何事低头的人,光武帝一朝有董宣,面对强项令,宁一死也绝不磕头,绝不道歉,坚守正义,绝不屈于何人何事,救民便是卫隺心中的道,也是他觉得认为对的事。” 对的事...林业绥阖目,胸间凝着的那口气渐渐消散,他要想的是博陵林氏。 宝因呼吸停了下,随即握着男子的手置于自己圆肚上。 感受到什么的林业绥睁眼,渐渐笑中带泪,是孩子在踢,亦是勃勃生机。 - 林府发丧后,建邺交好的世家皆前来致哀,或行路祭。 林业绥为大宗,循礼不必穿孝。 林卫铆、林妙意、林卫罹与林妙意皆要服丧齐衰,林圆韫、林真悫、林明慎、林礼慎作为侄儿,服丧大功,守孝九月。 宝因与袁慈航为家嫂,只需穿素服即可。 在第三日,从南边快马赶到的林卫罹换上孝服,来到灵前,放声大哭:“五哥,可还记得三载前在鸿鹄院所说的话,你说待六姐嫁人,你我便是她的依仗,我为大将军,提刀相护,你移山去压,可我如何也想不到,那竟是我们兄弟最后相见,便连你成婚,我都未能来观礼。” 府中众人,他们两人是真正的一块长大。 裴灵筠反倒是最安静的那个,白衣之外穿着生麻布所制的斩衰,再用孝布绕过高髻,跪在草团上,抓了把黍稷杆洒在祭盆中。 - 丧礼治完,进入腊月。 林业绥过继了同宗的一个幼童为林卫隺的嗣子,守孝三年,在本家长至十岁后,再送来林府,其父母自然高兴,这样便意味着重新入了丹阳房的五服之中,可享林氏大宗的恩荫。 同时按照祖制,送林卫隺的衣冠冢回到南边祖坟安葬,待过完除夕,由林卫罹亲自扶灵,并且亲迎礼也需再推迟一载。 他心中过意不去,在与兄嫂商量过后,亲写一封告罪书送到郭府,欲取消两姓姻亲。 没多久,郭府也差人回了封书,亦是郭圣窈亲笔,直言:“先前林郎为国守土,是忠,今为幼弟守孝,乃仁爱,可见林氏不仅忠孝,且兄友弟恭,我该抚掌,谈何怨恨?” 裴灵筠则被裴家的父兄接回了家中去守孝,念及年纪尚轻,今年才十六岁,林业绥与宝因都叫她只守杖期一载的孝即可,此后便婚嫁随她,不必眷念林氏,但她自言林卫隺是个清正君子,能与这样的君子有过夫妻恩情,人之大幸,执意要杖期三载。 而始终没有任何表示的天子也忽然下诏,连追封三级,让林卫隺获赠工部侍郎下葬。 舍人刚走,林业绥立于外府廊下,神色晦暗,他曾入宫为幼弟向天子争取过死后恩荣,可得到的是搪塞敷衍。 突然如此...朝中定有变。 在廊庑跪坐着的宝因怕男子着凉,由侍儿扶着起身,徐步去拿来大氅,披在他身上。 林业绥瞥了眼一身素的妻子,长指悄然钻入她的指缝。 宝因仰首,轻叹一句:“天地间将要一片白。”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来。
第122章 等我 除夕当日也是一场大雪。 建邺各处都能听见载懽载笑, 唯有林府显得格外寂静,因还处在林卫隺的孝期,只挂桃符,立彩幡, 其余皆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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