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便是阖府聚在一处团年, 至于守岁, 因不宜笑言, 今年都是回各自的院里去守。 用过晚食,女眷都像往年那般围坐在偏厅, 等着林卫隺的嗣子与其生母生父被接来,与她们见上一面, 瞧瞧貌相品性如何。 虽说不忍骨肉分离, 在那边养到十岁才正式住到林府来, 但岁节也得来走上一走,和这边的人慢慢熟络起来。 毕竟日后,他要在东府住一辈子, 入仕取妻都靠大宗。 等了大约两刻半, 便听见外边响起声音。 不一会儿, 一个妇人牵着个四五岁的孩子绕过屏风来到偏厅的暖榻前,不卑不亢的屈身万福:“绥大奶奶, 三太太, 铆二奶奶。” 随即低头与孩子说道:“这些就是文哥儿的娘娘祖母。” 半月前到家庙祭拜过后,就已舍弃原名,改名为“肃文”。 相貌端正的林肃文不畏生亦不怯场, 将手抽出, 懂礼数的拱手长作揖:“大娘娘, 二娘娘, 三祖母。” 宝因打量几眼妇人,温和一笑。 这孩子生母的言行的确叫人舒服。 同宗里,比林肃文更好的不是没有,只是那几家的大人品行有所瑕疵,怕往后会祸事,且在生父母的挑拨之下,因此生了嫌隙的比比皆是。 她记得男子说过,林肃文的生父是九品小吏,寓居官署旁,官场上倒是清清白白,夫妇二人于坊间巷道名声极好,已十岁的长女行事都是正直的。 正想着,哭声传来。 看着林卫隺长大的王氏已经抹起眼泪来:“五哥也算是有后了。” 说是除夕,丧礼也不过刚结束一月有余,瞧见妇人这副模样,宝因扶腰起身,欲要去宽心。 坐在旁边的袁慈航则先一步伸手去抚着妇人的背,安慰了几句。 林肃文瞧着,面上也有了些慌乱,似乎是见不得尊长如此伤心,但又觉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眼见老妇愈发悲痛,仓皇之下,开口道:“孟子有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阿...”他抬头看了看自己的生母,然后略显失落的改了对生父的称呼,“伯父与我说过,父亲出生在高门,却能为民而死,品性何其清正,肃文能做父亲的儿子,乃前生积攒的功德,须得好好珍惜。三祖母还请勿要忧伤过度,待肃文日后长大,定不负父亲遗志,也定会代父亲好好孝顺诸位长辈。” 这番话说出来,王氏又喜又叹,握着他手,说起林卫隺儿时的趣事来。 宝因便叫侍女去搬两张方杌来,吩咐完,视线不动声色的落在林肃文生母身上,望见妇人也满是诧异与欣慰,又瞧林肃文眼神澄澈,放下心来。 简单聊过后,林肃文便由人带着去歇息了,明日要作为林氏丹阳房的子弟前去家庙祭祀。 待再送走妇人,叔侄妯娌三人也起身要散。 侍儿见状,忙抱着件金黄缎面绣翠色云鹤的厚斗篷前来,给已从脚踏下来,站在素绢屏风旁的宝因披上。 袁慈航、王氏所带来的侍婢也赶紧过去侍奉。 宝因透过窗前案桌上所插的一树寒梅,望向外面的景色,问道:“外头可还落雪?” 侍儿系好绸带,仔细整好斗篷两侧,将女子完全裹好才作罢,又连忙答道:“前面刚停。” 王氏听见,顺势接过话:“这会儿天还算不得太黑,何不随意闲行,我们几个也好多说说话。” 已去到外间的袁慈航回头来说:“我倒没什么,就是嫂嫂不便。” 宝因两手轻轻揉搓,迈过门槛,跟着一块去到廊下,安抚一笑:“不碍事。” 于是,三人绕过长廊,下了廊庑尾的石阶,踩着细雪,在雪色与月色下,慢慢走着。 另外,又有七八仆妇成行,提灯照路。 没走几步,有此闲行提议的王氏便先抛出了个话头:“兕姐儿今年多大来着?” 宝因回道:“腊十五那日满的四岁。” 王氏琢磨片刻,感概一句:“肃文倒比兕姐儿还大。” 袁慈航倒是心中感到慰藉的轻笑起来:“说起文哥儿,瞧他所说的那番话,就可见被生父母教养的极好。” 经前面闲谈,宝因对林肃文和妇人印象都极佳,也应和的莞尔而笑。 说了会儿,又说到林圆韫身上,问起读书识字一事。 只是还没来得及聊,便已行至二门,王氏早没心情再搭什么话,着急得由此出去,一路走到长乐巷,回了自己府中,半月前,那个有过生养的妾室诞下个儿郎,自然也就抱到了她膝下来养,心里惦记着。 宝因与袁慈航也就此分开,一路回了微明院。 她站在院门台阶前,边抬头瞧着桃符,边伸手摘下风毛兜帽,随后稍提棉裙,抬脚踩雪而上。 才只上了两级,无边的夜色中霍然响起一声焦急到带着哭声的“大奶奶”。 旁边的仆妇率先扭头,谨慎护着女子。 宝因亦停住脚步,立在阶上,回身望向远处。 浓浓的夜色中,姮娥院的李妈妈跑过来,两行泪纵横在脸上,既是哭诉,也是呼救:“六娘又咳了血出来,还不愿意吃药!” 一月不到,这已是第几次了... 宝因面容平静的垂下长睫,那个人始终都未走出来,她生怕出什么事,又折返从台阶走下,随着去了东府。 甫一进到屋里,便有淡淡的血腥味扑来。 李妈妈早已司空见惯,鼻子也闻惯了,赶紧打起门帘,让女子进内室去劝劝自家这位娘子。 先见林却意穿着寝衣坐在榻上,身上搭着被衾,像是几日来都是睡在这里,不肯去卧床。 人已经消瘦许多,脸色惨白到比脸上傅了□□的郎君还厉害。 再环顾四周,食案上都是粗粮白水,还在为兄守孝的她只肯吃这些,连药都不吃的。 宝因抬手,边轻扯斗篷绸带,边道:“药不吃,病怎么能好?” 林却意反应迟钝的看向女子,眼下红肿,不知这些日子在屋里是如何哭的,嗓子更是发哑:“嫂嫂可还记得我从寺庙回到府上那年?” 宝因将斗篷递给侍女,朝着她轻轻点头,而后走过去,拿自己的帕子帮她擦去额角的汗,不禁低语:“大冬天的,怎么还给发汗了。” 冬日发汗并非是个好事,冷热交替下,极易生风寒,那才是要命的。 登时便立即让人把炭盆给端远些。 林却意忽呜咽起来:“那年的除夕,要是能回去该多好,只要能回去,便是去给观里的老君为奴为婢,日夜给老君塑像扫尘上香,我也是愿意的,回去后...我...我...” 宝因坐在榻边,从食案上端来还冒着热气的药盏,执着金匙搅了搅,正想要哄劝她喝下,可很快又神色慌忙的搁下,焦心的将帕子递过去。 “...咳咳咳...我再也不要玩那劳什子的试年庚。”林却意说至一半,开始咳起来,没咳几下,帕子上也不出意料的带了几滴血,她心间怀着难以抹去的愧疚与自责,嗓子里带着血,缓慢又咬着牙的道出后半句,“那样五哥便就不会死了。” 宝因怔楞住,一时连话都忘了说,她没法,搬出林卫隺来:“六娘不是问我可记得你回来那年的除夕?我自然记得,记得卫隺他们为了逗你开心,想尽法子迎合你的话,又怕你觉得自个是外人,与你斗嘴玩闹,试年庚也不过是个逗人一乐的东西,那些个制骰子的人,无非就是乱绘些寻常能见的,引人往那处去想罢了,如何当真?再说世上又哪有因着一句话就能害死人的?你说得也都是些吉话,要真怪也怪不到你身上来才是,何必为此苦自己。人已没了,该做的是好好记住,而非为写虚无之事而抱罪怀瑕。再者卫隺瞧着处处与你作对,却极为疼爱你,临去云阳郡前,还笑着打趣你日日生病,不知何时能好起来嫁人。这是他走前挂念你的最后一事,你便要如此回他么?” 萦绕在林却意心头的内疚虽未被完全化解,但到底是肯吃药了。 刚喝下几口,紧接着只听轰隆隆的声音接连响起,是建邺各坊的宅府都在放爆竹,还有驱傩的队伍,吹拉弹唱。 最甚属兰台宫,像极了山塌的声音。 自从知道林卫隺死于山体倒塌的泥石,再也受不得刺激的林却意被吓到双手捂耳躲在长嫂怀中。 - 天又开始落起雪来。 微明院中,原本应该在兰台宫的林业绥刚哄睡下被爆竹声吵醒,吵闹着要寻母亲的林圆韫姐弟,而后去到外间高几旁,濯洗着手上糖渍。 待洗净,若有所思的扫了眼屋外后,便随手捡起一旁的干巾,慢条斯理的擦去双手水迹,回内室去了。 宝因从姮娥院回来,在外间解下斗篷,进到内室,便见男子安安静静的坐在圈椅旁,眼前是猩红的炭火,身上仅披着件黑底金绣云纹的宽袖外衣,还有浅淡的橘香。 她先去榻边看了眼熟睡的孩子,然后走向他,瞧了眼炭上的朱橘后,低声问道:“怎么回来了?” 林业绥抬眼,见她手掌泛红,身子也开始重起来,又没有合适的东西可坐,不经心的将人揽到自己身边来:“陛下身体不适,宫中医工说是受不得风和劳累,今年的宫宴便没办,太子与几位大王进宫贺完年,也都回各自府中守岁。” 宝因察觉到男子的意图,一只手落在他宽肩上:“我坐着更累。”略顿,有所试探的一问,“陛下瞧着如何。” 皇帝这个月已经少有露面,大朝会全都取消,小朝会由三省长官共商国政,腊月里,太子、三大王与七大王频繁入宫,贤淑妃只要有空便一直守在长生殿,高门那些贵夫人都说天子熬不过这个冬。 天地间一片白,只怕不止是雪,还有国丧缟素。 林业绥瞧了眼女子,只好让她多靠着自己一些,再拿着铁钳将燃过头的炭翻弄了几下,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猩红:“此次进宫未曾见到。”随后笑道,“见着肃文了?” 宝因点头。 林业绥又问:“你觉得如何。” 宝因便也一一说来:“生父母都不是个惹祸的,过继一事想来有好好与孩子说的,先得到肃文的点头,他们才同意过继。”听林肃文的话,他心中是对林卫隺充满敬重的,虽舍不得亲生父母,却愿意承君子门第,再者堂堂正正的告知,好过强硬,如此处理,往后对东西两府的哥姐儿也好,她笑起来,“我瞧着好,卫隺有这样的嗣子,倒是能放心,日后阿慧他们几个相处起来也能兄弟怡怡、和和睦睦的,等你我垂暮之日,不至去为他们兄弟嫌隙而闹心。” 正说着,暖榻上猝然一声闷哼。 宝因连忙看过去,发觉是林圆韫在梦呓翻身,稍稍安心下来,说起与王氏没聊完的话:“阿兕已满四岁,明年便要正式开蒙学习,但我想放在身边亲自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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