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二月,李璋病情更甚。 初七戌时三刻,内侍忽到各府各殿传报皇帝病重。 东宫得了消息,紧忙进宫,脚步刚走至长生殿,便看到李风与李毓在争执不下,贤淑妃则在旁哭哭啼啼。 起因是李毓命人守着殿门,任何人都不能进,搅扰天子养病,并怒斥长生殿的内侍假传帝命,天子身子好转,哪有病重之势,要以大不敬之名问罪。 李风则暗讥李毓是要逼宫。 李乙瞧着这位多日来都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内侍,皱起眉头,自有储君威严:“究竟是否假传,进去一看便知,七大王这是在做什么?” 贤淑妃止住眼泪,像是被人给吓到了,带着哭腔道:“我今日一直在长生殿侍疾,陛下从未说过要见谁,三大王夜里突然闯宫,意欲何为。” 李乙冷笑着接了话:“陛下不说见谁,我们为儿为臣的便见不得自个的君父了?” 贤淑妃还记着太子幼时咬自己的疼,不禁结舌:“那自、自不是。” 李毓见生母被如此对待,站过来拱手行礼:“阿姨虽只是一介妇人,却心系陛下安危,故才有刚刚之言,若有冒犯,大哥莫怪。” 李风不顾太子劝阻,直接一言戳破这对母子的心思:“她心系陛下安危,你李毓心系的又是什么?” 最后是病榻上的人开口解了围,给外面的人都留了情与分:“让太子进来,旁人今夜暂不见。” 进到偏殿,只见与人一般高的灯架点满了蜡烛,皇帝平静的躺在卧床上,再不见往昔的气势,但好在气色瞧着好了许多,之前凹陷下去的眼窝与两颊已恢复到原来,全然不似病重的模样。 贤淑妃的确没在说谎。 李乙松了口气,谨守君臣礼数:“臣拜见陛下。” 烛火跳跃带起响脆声,李璋粗吐几口病气,又陷入混沌之中,自言自语一番后,才过问榻边立着的人,像是真不记得了:“你母亲是哪年离开的。” 听到母亲二字,李乙额角直跳:“臣,记不得了。” 怎会记不得?直到魂魄归入黄泉的那日,他都能记得母亲死于自己五岁那年十月的夜,满池的残荷与贤淑妃的笑。 李璋知道太子是在与自己置气,他努力维持心平气和,却仍抑制不住的带了些重音:“你我父子数载,自你母亲去后,便从未好好说过话,难道今夜也不能么?” 李乙垂首,好不容易控制的情绪,被击破了一角:“陛下不配提臣的阿娘,我们也不是父子,只是君臣,这是陛下告诉臣的。” 李璋眯着眼在仔细回想,最后终于想起是在这个儿子入住东宫后,于家宴上迟到,他一气之下,说出非父子是君臣的话来。 皇帝笑了声:“你果真像我,如此记仇。” 李乙也笑了声,却充满讽刺:“那日是哀献皇后的生忌日。” 父子二人都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李乙再次开口:“陛下难道一点都不曾爱过哀献皇后?” 他知道一个帝王心软的日子并不多,尤其是面前这位,有些话今夜若不问,此生大概都没有机会再问了。 李璋合上眼,被带回到往事中,恍如隔世道:“你母亲是世上最好的女郎,我一介俗人,怎会不倾心。” 李乙平静道:“后来陛下便不爱了,任由她在四大王府枯萎衰败。” 李璋内心开始波涛汹涌起来,为自己辩解道:“孝昭皇帝死后,我要想坐上帝位,必须依靠昭国郑氏,你母亲知道也理解。” 话到这,皇帝不再继续往下说,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早已忘记如何去分辨真假,当年对哀献皇后的爱是真,为安稳做好帝位而宠贤淑妃也是真。 哀献已死多年,但贤淑妃却始终陪伴在身边,他也早已习惯。 可贤淑妃只要有任何想要成为正妻的举动或念头,便会令他怦然醒悟,皆因皇后、正室的位置是他能证明自己对发妻感情的最后东西。 谁也不能碰。 想了如此多,皇帝似乎也终于从这二十几载的梦中醒了过来,不再是一个隐忍的帝王,亦不再是众人眼前那个眷爱贤淑妃和李毓的丈夫、父亲,他重新做回很久之前的那个李璋:“我以前最疼的便是你,你是我第一个孩子,又是你母亲所生...你最粘的其实是我,因此还常常惹得你母亲吃味,与我生气,怪我暗地里是不是用了什么吃的玩的来讨好你。” “如今思来,那是她最鲜活的模样。” “臣承受不起陛下的疼爱。”李乙垂落在身侧的手掌握成拳,“陛下从前处处纵容李毓,与贤淑妃母子是合乐一家,如今倒想起说这些了。陛下可知,臣从五岁开始,便只能躲在远处,不敢靠近陛下半分,生怕惹你嫌恶,一个不小心就没了命。陛下大概不知道,臣是如何长大的,臣瞧着陛下开心迎接李毓降生,费劲脑汁的想名字。他会走路说话,陛下要赏,会写字识字,陛下也要赏。他做错了事,陛下不罚反问疼不疼。臣总是想,哀献皇后若还活着,我们是否也会成为这样的一家三口,可后来又想,陛下大概是不喜哀献皇后的,她活着才最痛苦。安福姑母没了,孝昭皇帝没了,大父没了,臣的亲人只剩三哥一人,但因陛下的纵容,三哥这辈子也被贤淑妃母子给毁了。” 他又嘲又笑道:“臣不过打了他,还未曾下死手,您便连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林仆射都舍得贬谪去外地。” 李璋睁眼,双目像极鹰,回到帝王的位置上,自称为朕:“你是真不懂朕的用心啊!林从安的确是个可用之人,他的谋算心机,天下无人能比,可你性子虽随我暴躁,但待人却过于热忱,只要旁人待你好,你便付出全部相待,竭力去护,对太子妃是这样,对你三弟也是这样!可你要明白,有朝一日你成为天下之主,该想的是如何驾驭他们,这便是坐上龙庭的代价,身边都是臣,再无亲人。” 皇帝重重吐出一口气:“这些人都是你未来能够用得上的,我今日贬谪林从安等人,来日你继位再提拔他们,不说林从安,裴爽那样的人就定会死忠于你,你要不想再用,我也算是替你给提前解决了。” 李乙听到这样的话,眼眶瞬间湿润起来,只觉母亲的死、三弟的腿伤以及自己多年来的痛苦,在这位天子眼里看来都是可以被牺牲的,甚至还试图要他也成为这样的人,抛弃发妻,利用仅剩的亲情、友情。 作为未来的帝王,东宫一字一句的告知:“臣只知道帝王亦是人,旁人待我以真心,我自要还以真心,这世上没有白白得来的真心,谢仆射以一片真心待陛下,陛下又做了什么。” “臣绝不做孤家寡人。” 李璋被气得又想大骂逆子,但最后还是忍了回去,半翻起身,手肘撑在榻上,五指紧紧攥着胸间衣物,挤出一句:“就你这样的倔脾气,叫我如何放心把天下交予你。” 大概是皇帝浑身都是病弱气,李乙已没了惧怕,反而继续说道:“陛下知道哀献皇后是如何薨的。” 这是陈述,而非问句。 李璋愣住,一时连呼吸也忘记了,待反应过来,身子重重落在床榻之上,无奈吐出一句:“我走之后,她们母子,你想杀便杀吧。” 殿内烛火长明,蜡泪顺着灯架流落。 李乙也红着眼从里面出来,冷看一眼贤淑妃母子,径直离开了。 东宫里的羊元君一直不曾睡下,不耐其烦的在教一个三四岁的稚童读《尚书》,这是当年抱养到她膝下的那个孩子。 没一会儿,便见稚童开心的跑向殿门:“父亲!” 羊元君看见丈夫归来,粲然一笑。 李乙直接忽视了眼前这个他费尽心机才重新和妻子拥有的儿郎,转而伸手将妻子拥入怀中,紧紧抱着。 次日西北军报抵达尚书省,突厥趁本朝内有叛乱之际,主动发起攻击,廿十又有军报,西北隋郡征虏将军王桓不敌突厥,丢失一座城池。 天子即刻发出诏令,命太子前去西北监军。 李乙得知后,在东宫静默半日,兰台宫连派数人催促其尽快动身,最终于廿一黄昏,出发去往隋郡。
第125章 崩逝 冬雪化去, 淌了满地的水渍,而明明已是仲春的时节,寒气却仍旧还在侵袭着万物。 只是好不容易到了春日,天地褪去厚重的装裹, 露出几抹红绿, 芦鸭嬉戏水中, 天气再冷, 也挡不住众人心里的喜意。 林府内,管事的仆妇们相约聚在一块吃酒夹菜, 各自说着笑。 便连微明院的几个侍婢也趁着空闲的时候,坐在庭前阶下, 商议着要去府中那片竹林挖些春笋, 做些天花饆饠来吃。 从西屋那边过来的红鸢路过听见, 插了一嘴:“亏你们也敢打这个主意。” 其中一个侍婢赶紧拉住要继续走的人,好奇的眨眼求问:“姐姐倒说说如何打不得?” 红鸢被缠得紧,心里惦记着还要办正事, 只能先停下来, 把其中的弯弯绕绕掰开了与这些人说:“那片地方是张婆子在管, 她素来便是个死板的人,倒是不小气, 可要不是府里主子用, 任你是谁去都能被骂个狗血淋头,说什么当奴的也端起主人家的做派,要图享受了, 如今你们几个去, 可不是真敢打主意?” 侍婢边听边点头, 随即反应过来:“东厨的春笋也不是府里来的, 那是外头庄子里送来的,太太奶奶既不吃,那么多春笋,我们吃几个又怎么了?” 红鸢咬着牙戳她额头:“你这脑子倒真是不开窍,春笋虽多,却还要留一半继续在土里长成青竹,至少剩下的一般哪还轮得着我们吃。” 府内栽种大片的竹林,一为观赏,二为个文雅趣味,所产的春笋自是极少吃的,大多都是冬日里待得浑身都犯懒,想要出出汗,几个夫人女郎便在初春去挖笋,金银富贵养大的人,能不能使得动力气挖到不说,图的也只是个乐趣罢了。 侍婢啐了口:“合该圣人有云老而不死是为贼。” 红鸢这些也是听她娘说的,左右她不贪那口吃的,便没怎么放在心上,眼下听这么说,也觉没骨气,这样便被吓住了,直接给出了个主意:“要实在想吃,偷偷去不就成了,怕她们做什么?不与你们胡诌了,我还要去侍奉大奶奶呢。” 说完也不管其余人是何表情,拔脚挑帘进了正屋,寻到那香盒,揣着便往西屋去了。 因快临产,这边排屋早早就开始在收拾,宝因也在前两日搬了进去。 进到内室就见女子站在临窗的书案旁,身上穿的雪青色交领薄袄,下垂的是缃色折枝兰花裥裙,乌发松散的挽着云髻,只簪着常见的旧饰,并不繁琐华丽。 面前错落有序的竹简笔洗前,还摆着个铜制兽鸟纹的博山炉,女子垂首,正在专注的压香灰。 红鸢嬉笑着走上前,递过去一素雅陶罐:“大奶奶要的萱草香我给拿来了,您瞧瞧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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